民国八年，姑苏城被梅雨无情地浸透，天地间一片湿漉漉的暗沉。
细密的雨丝如愁绪般绵绵不绝，笼罩着这座古老的城。
檐角的铜铃在带着血腥气的风中，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咽声，似在为即将到来的灾祸哀鸣。
十五岁的顾怀瑾，身形单薄，此刻正蜷缩在太湖石的阴影里，恐惧与绝望紧紧包裹着他。
他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西周，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却依然无法阻挡那一声声枪响。
枪声在雕梁画栋间回荡，每一声都像是恶魔的咆哮，震得他的心脏剧烈跳动。
随着枪声响起，血花在各处绽开，那鲜艳的红色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刺目。
当第七声闷响自东厢房炸开时，顾怀瑾的心猛地一沉。
他的目光急切地投向母亲的寝殿，只见那描金木窗内的灯光，如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瞬间熄灭。
那盏为他守夜的琉璃宫灯，承载着母亲的关爱与温暖，就这样坠入了永夜，再也无法照亮他的世界。
血水顺着青砖缝肆意地蜿蜒，逐渐汇聚成河，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味。
那血水漫过他腰间系着的和田玉章，玉章在血水中若隐若现，仿佛也在为顾家的遭遇而哀伤。
昨夜，父亲那宽厚而温暖的大手握着他的手，在《盐引承继书》上郑重地钤印。
当时，朱砂印泥在洁白的宣纸上缓缓洇开，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
可如今，这场景却与眼前从垂花门渗来的赤色溪流重叠，显得如此的讽刺与悲凉。
父亲的声音似乎还在耳畔回响：“待苏家小姐及笄，你便执此章接管江南盐运。”
然而，这充满希望的话语，却被檐下惊飞的乌鹊啄得粉碎，消逝在这血腥的雨夜。
西角门轰然洞开的瞬间，一股强大的气流扑面而来。
顾怀瑾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身体本能地贴着影壁，迅速向槐树洞滑去。
他的掌心在慌乱中蹭过墙根处新刻的划痕，那是昨日小妹用金簪刻下的“槐”字。
未干的朱砂在雨水中晕染开来，化作一滴滴红泪，仿佛是小妹无声的哭诉。
他清楚地记得，小妹仰着脸，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簪头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颤巍巍地晃动：“瑾哥哥，待我学会《长恨歌》，便在槐树下唱与你听。”
那清脆的声音，此刻却如一把利刃，刺痛着他的心。
躲进树洞后，腐殖土的气息与血腥气混合在一起，让顾怀瑾几欲作呕。
他怀中紧紧抱着的《洛神赋》残卷，突然变得滚烫，仿佛在燃烧。
那是母亲在他开蒙时，亲笔一笔一划誊抄的，承载着母亲的期望与教诲。
此刻，残卷上却沾着父亲喉间喷溅的温热鲜血，那鲜艳的红色，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三天前，苏家送来缠枝纹双龙佩时，母亲正满脸笑意地为他试穿宝蓝杭绸长衫，温柔地说道：“顾苏两族联姻后，这姑苏城的盐脉布脉便尽在......”然而，美好的憧憬还未实现，灾祸却己降临。
“啪嗒”一声，打破了雨夜的死寂。
八角宫灯的光晕，如同一束利剑，刺破了厚重的雨幕。
顾怀瑾的瞳孔骤缩，心脏猛地悬了起来。
他透过雨幕，紧张地望去，只见月洞门里转出一个身着素白软烟罗的少女。
她的十二幅湘裙如流水般扫过满地狼藉的槐花，每一步都轻盈得如同仙子下凡。
她踮起脚尖，努力去够枝头那即将坠落的花串，腕间的翡翠镯与银锁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惊醒了栖在《盐法通志》石碑上的夜莺。
“厨娘说雨打槐花最宜制香。”
少女轻声对着虚空呢喃，声音如同黄莺出谷，清脆动人。
她的绣鞋上，金线绣就的并蒂莲陷在血泥里，显得格外狼狈。
她微微皱起眉头，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可这些花......怎的染了胭脂色？”
顾怀瑾躲在树后，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他的指甲不自觉地抠进树皮，尖锐的木刺扎进掌纹，钻心的疼痛传来，他却浑然不觉。
少女襟前悬着的羊脂玉佩，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却如同一把火，灼痛了他的眼睛。
那本该在苏家嫡女周岁宴上，由他亲手系上双鸾结的顾氏传家玉，此刻却挂在这个陌生少女的胸前。
三日前，父亲展开族谱，神情庄重，指尖点在“苏清浅”三个簪花小楷上：“双龙佩合，盐布联营，这是光绪年间便定下的......”突然，爆炸声如惊雷般撕裂雨帘，巨大的声浪震得人耳鼓生疼。
顾怀瑾敏锐地嗅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硫磺味，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
气浪如同一头猛兽，掀翻了檐角镇宅的嘲风兽。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保护眼前这个少女。
他毫不犹豫地本能地扑向那道纤影。
刹那间，碎瓦如蝗群般倾泻而下，带着死亡的威胁。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掩埋时，后颈突然触及一片温软的绸缎。
少女发间的茉莉香，如同一缕春风，在这血腥的雨夜中，竟与母亲熏衣的沉水香如出一辙，让他在慌乱中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与安宁。
“你的手......”少女挣开他染血的怀抱，眼中满是关切。
她急忙掏出素白绢帕，轻轻拂过他腕间的旧疤。
那是去年小妹闹着要槐花糕，他翻墙时被瓦当划开的伤痕。
如今，帕角歪斜的槐叶绣纹浸满了鲜血，在雨水的冲刷下，像极了祠堂梁柱滴落的朱砂，触目惊心。
三更梆子的声音，沉闷而又突兀，撞碎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少女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如同风中的残烛，脆弱而无助。
“我是偷了阿爹的钥匙......”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带着无尽的恐惧。
她急忙将油纸包塞进他残破的衣襟，动作慌乱而又急切。
槐花蜜的甜腻瞬间混着血腥涌入口鼻，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交织在一起，让顾怀瑾的内心五味杂陈。
“他们说顾宅走了水，可我分明听见......”她的话还未说完，犬吠声便如潮水般刺破雨幕，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顾怀瑾心中一惊，目光急切地望去，瞥见灯笼上“苏”字朱砂正在晕染，如同一朵盛开的血花。
在这危急关头，他来不及多想，一把将少女推进树洞。
就在这时，玉佩流苏缠住了他襟前盘扣，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温热的鼻息轻轻拂过耳际，他听见少女带着水汽的耳语：“我叫苏清浅，住在后巷第三进......”话音未落，巡夜人的皮靴声己踏碎满地落英，越来越近。
半块残玉紧紧攥在掌心，裂痕恰贯穿龙睛，仿佛是命运的无情割裂。
顾怀瑾蜷在断壁下，望着苏宅后门吞没那抹素白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惊雷劈开云层，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大地，他终于看清少女回眸时唇角沾着的槐花瓣。
那抹莹白，在雨水的映衬下，衬得她眼尾朱砂痣愈发殷红，恍若话本里泣血的杜鹃，凄美而又哀伤。
五更梆响，打破了黎明前的黑暗。
顾怀瑾静静地跪在焦黑的祠堂前，火场的余温透过青石板，炙烤着他的膝盖。
他的眼神空洞而又迷茫，将染血的绣帕缓缓埋进祖父亲植的海棠树下。
那棵海棠树，曾经枝繁叶茂，如今却在大火中变得焦黑，仿佛也在为顾家的遭遇而哀伤。
残存的《洛神赋》在风中无力地翻卷，烧焦的纸页上“悼良会之永绝兮”几个字，在晨光的映照下，显得字字泣血。
当晨曦穿透龙睛裂痕，在掌心烙下赤斑时，他突然想起苏清浅消失在门缝前的口型：“槐树洞里有我藏的《牡丹亭》。”
那口型，如同一个神秘的符号，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中，成为他在这乱世中，最后的一丝温暖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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