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上漾开的血水倒映出破碎的天空,许晚棠数到第七十二滴雨珠从檐角坠落时,货仓铁门轧轧开启的声浪惊飞了觅食的灰雀。
她将冻僵的手指更深地埋进麻袋破口,稻壳碎屑混着霉味钻进指缝,像三年前灵堂香灰渗进孝衣针脚。
"三号仓的,领工钱!
"监工沙哑的吆喝撞在砖墙上。
许晚棠扶着潮湿的砖墙起身,后颈旧疤突突跳动——那是父亲悬梁麻绳勒出的印记,每逢阴雨便化作附骨之疽。
排队的人群突然骚动,她抬眼望见码头新泊的黑色轿车,车头竖着的青天白日旗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军爷查货!
闲杂退散!
"皮靴踏水声由远及近,许晚棠猝然低头。
水洼里倒映的军装身影让她瞳孔骤缩:那人左胸别着鎏金怀表链,表盖开合间闪过一抹孔雀蓝珐琅光——正是三年前陆家送来定亲的信物。
"陆世伯是要纳妾,还是抄家?
"十七岁的许晚棠攥紧嫁衣图样,看着父亲将金丝楠木屏风推得摇摇欲坠。
陆家老爷的紫檀拐杖重重顿地,六姨太腕上翡翠镯子碰出泠泠清响:"晚棠丫头,如今租界洋人开的药行...""砰!
"屏风倾倒的轰鸣截断话语。
许晚棠扑去接那方刻着《洛神赋》的楠木雕板时,飞溅的木刺扎进掌心。
血珠滚过"婉若游龙"的鎏金字迹,在陆寒舟送来的定亲礼单上洇出红梅。
"当心!
"惊叫炸响的刹那,许晚棠己经扑向滚动的金属冷光。
黄包车轮碾过青砖缝隙,怀表链绞进她指节,弹开的表盖里少女拈花小像在雨幕中一闪而过。
黑伞边缘抬起三寸,露出军装笔挺的轮廓。
陆寒舟垂眸端详表盘蛛网状裂痕,喉结滚动如咽刀片:"许小姐的手,还是这么金贵。
"许晚棠撑着湿滑的地面起身。
三年饥寒让曾经的柔荑布满裂口,却仍固执地维持着抓握毛笔的姿势——就像她被困在教会学堂最后一夜,徒劳地誊抄《千金方》等待黎明。
"陆长官是要追赃,还是灭口?
"她将怀表抛过雨帘,金属冷光划过对方胸前的金色流苏,"许家库房三十箱盘尼西林,够换多少条人命?
"许晚棠数到第十二排药架时,护士长的银十字架项链扫过她结痂的指节:"特护病房缺人,你去。
"消毒水气味蓦地浓烈。
推开病房门的瞬间,许晚棠看见陆寒舟侧影浸在夕阳里,正将染血的绷带投进铜盆。
血红在清水里舒展成洛神裙裾,他转身时袖口银扣擦过她手背,凉意顺着旧疤钻进心脏。
"磺胺粉要逆时针搅拌。
"陆寒舟忽然开口,镊子尖挑起她错放的药瓶,"就像你当年调松烟墨。
"许晚棠猛地抽手。
药瓶坠地迸裂的脆响惊动窗外白鸽,扑棱棱掠过他肩章上的金穗。
三年前书房里的松烟墨香突然漫进鼻腔——少年握着她手腕教运笔,宣纸上"执子之手"的誓言未干,前厅就传来父亲投缳的消息。
"许姑娘,这帕子..."小护士举着沾血的绸缎追到码头。
许晚棠认出那是陆寒舟大衣衬里,素白缎面上绣着半阙《洛神赋》——正是金丝屏风上被她摩挲得最温润的那段。
江风卷起零碎德文药单,她突然看清绷带血迹的走向:三道平行划痕,与父亲房梁绳索的勒痕如出一辙。
"他要查清三年前的案子。
"货仓阴影里转出佝偻的老账房,递来泛黄的货单,"那三十箱药,走的是陆家漕运。
"许晚棠攥紧货单。
暮色里军舰轮廓如蛰伏的兽,舷窗闪过一道冷光——陆寒舟的望远镜镜片反光刺进瞳孔,她突然明白那些深夜病房里的磺胺粉,原是他为她备下的赎罪券。
许晚棠在更衣室暗格里发现残破屏风板时,满月正爬上教会医院的穹顶。
金丝楠木上"婉若游龙"的"龙"字被子弹贯穿,裂缝里夹着半张烧焦的货单——陆家漕运的印章旁,赫然印着日本商社的樱花徽记。
窗外忽然枪声大作。
她抱着残板冲出后门时,看见陆寒舟在巷口缓缓倒下,手中勃朗宁枪管还冒着青烟。
血线顺着青砖纹路蜿蜒到她脚下,在月光里拼出半朵残梅,与三年前父亲房梁滴落的血迹严丝合缝。
"教会医院...有暗道..."陆寒舟染血的手指划过她掌心旧疤,在楠木残板上留下最后一道血痕,"活下去...等银杏..."汽笛声吞没未尽的话语。
许晚棠跌坐在染血的银杏叶堆里,怀表齿轮的咔嗒声混着江涛拍岸,恍惚又是年少共读《洛神赋》的黄昏。
那时屏风上的金箔映着晚霞,陆寒舟指着"怅盘桓而不能去"的句子轻笑,说这定是曹子建此生最痛的顿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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