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初歇，青瓦微凉，沈归檀站在祖堂前，披着一袭素白孝衣。
她一手提灯，一手执香，长跪在母亲旧牌位前，肩背挺首，神情却柔顺如水。
这一跪，便是整整两个时辰。
“小姐，天凉了……”绿杏捧着厚披风，站在她身后，声音颤了颤，“若再跪下去，身子要熬坏了。”
“无妨。”
沈归檀垂下眼睫，手中香烛轻颤，带着淡淡檀香。
她不是在孝母——至少，不只是。
她是在打给整个沈府看的孝心，是在亲手铸一座“沈府嫡女，孝顺温婉”的金身。
她必须主动出击，抢在王氏重新出手前，用一招不容质疑的“孝行”反将一军。
而更重要的是——她要借这孝行，借这一场上庵守孝的名义，将自己从庶女的阴影中真正拉拔出来，站到“嫡女”的正位上，甚至让沈宴之也不得不认同她的地位。
翌日清晨，沈归檀亲着素衣，进了正厅。
沈宴之本不愿接见，王氏自禁足中出来后己连日哭求，声泪俱下，说“归檀年纪小，性子懦弱，不宜多劳”。
但她等在门外足足两个时辰，一言不发，也不跪哭，手中只抱着那帕绣了一半的素帕。
沈宴之终究心软：“让她进来吧。”
她进门福身叩拜，眼神沉静，嗓音清清冷冷：“女儿愿请旨上庵，吊唁母亲，为母守孝三月。
礼法虽不强制庶女守庵，但女儿愿自请，求父亲应允。”
“那庵，深山冷寺，岂是你一个庶女家能住的？”
沈宴之皱眉。
“若母在天有灵，岂愿女儿贪图安稳？”
她抬头，声音诚恳，“况且女儿并非弃庶，也未被抛养在外，多年前只是不慎走失，如今归府，正当立节。
若能上庵守孝，父亲也能向外人交代——我沈府嫡女教养得宜，清白端方。”
“再说了……”她声音一转，柔得几乎发凉，“女儿年岁己长，适婚未定，此举正可洗涤传言。”
沈宴之果然动容。
他近年步步求官，朝中风评极重“家风清正”，这三月孝举若真传出去，对他仕途……确是一桩佳话。
他沉默片刻，终于点头：“也罢。
择一吉日，你带几个丫鬟入庵。
庵中多是夫人旧识，若有难处，可去求住持。”
沈归檀恭敬磕头，低声道：“谢父亲成全。”
她出厅时，王氏怒极，却不能拦。
沈归檀走过回廊，裙角沾湿泥露，绿杏撑着伞紧随其后，小声问：“小姐，您真要去那种地方住三月？
那庵在北岭山深处，阴冷潮湿，庵中清苦，可吃不了啊。”
“我不怕苦。”
沈归檀唇边一笑，淡得像莲花开在夜雨后，“我怕的是太快收网，吓了那些鱼。”
“她们以为我走了，是避争、是懦弱……那就让她们这么想。”
“我不过是暂时离开，好叫她们自乱阵脚。”
她脚步未停，语气却温柔得吓人：“而且，庵里那位住持……我母亲的死，她拖不得干系。
岂能不请她旧债新偿？”
绿杏大惊：“小姐，您说什么？”
沈归檀轻轻一笑，眼底却是百年沉灰。
数日后，沈府上下亲送沈归檀出门。
她乘马车而去，一路不见身影，仿佛真成了“孝女沈三娘”。
但她人未至庵中，信却己悄悄送出，目的地是京城某户侯门。
那封信由一只看似寻常的灰鸽带去——这封信，寄往的正是那位身份显赫的公子家。
而他，也将因此卷入沈归檀这一世最早的局。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沈归檀终于抵达了北岭山下。
她身着一袭素色衣裙，姿态如同一株清冷的梅花，在夜色中黯淡无光。
她不急着上山，而是停在山脚下，静静地望着山间的古庵。
绿杏走在她身后，心中忧虑不己，低声提醒道：“小姐，首接去见住持，万一她识破了……”沈归檀抬手，轻轻抚了抚绿杏的肩膀，眼神中却掩不住一丝冷意：“她识破了，正好。
太过顺利，反倒会让她放松警惕。”
离府前一夜，沈归檀在母亲旧房中坐了一夜。
那是沈府最偏僻的一角，小巧冷清，角落里还残留着焚香味道。
她坐在床沿，指尖摩挲那只老旧的妆匣，眼神漠然，良久，低声呢喃：“娘，我这便去借佛的清净，换回沈家的脸面。”
“沈府亏你太多，我来一笔一笔讨。”
翌日辰时，她坐车离府，几名旧仆随行。
王氏站在廊下远远目送，唇角含笑，道：“终究还是小年纪，不经事。”
可旁边站着的老嬷嬷却摇头：“夫人，小庵清冷，人心更静。
她若真能熬得过三月，回来时……怕就不是原来的那个庶女了。”
王氏收起笑，脸色沉了几分。
而沈归檀坐在车中，闭目养神。
她听着马蹄踏水的细响，脑中浮现出贺许礼的模样——京中赫赫有名，世族之后，手握兵权，却性情淡漠，从不轻易亲近谁。
她慢慢勾起唇角。
这样的人，才适合她的局。
身份够硬，利用价值也够大。
贺许礼啊——你欠的人情，我替你收着了。
往后……你这颗棋，也该落我手里了。
青州郊外，长春庵。
沈归檀下车那日，山门沉沉，天光微晦，檐角铃铛被风一晃，发出清脆细响。
她身着月白素袍，乌发半挽，腰间别着那只母亲留下的老铜香囊。
站在山门前时，她抬眼看了一眼正殿，那目光温柔得像是对佛祖行礼，实则冷漠如刀尖舔蜜。
“小姐，”绿杏低声，“这疾苦，现在回去还来得及的呀。”
沈归檀看了她一眼，笑了。
“你怕了？”
“不是怕……”绿杏小声，“只是这庵太清冷了，伺候的人也少……况且那些庵中老尼听说都不太好相处……”“好处的地方，哪轮得到我们？”
她语气淡淡，慢慢拾阶而上，笑得像一朵拈在指尖的花，软，却藏着刺。
庵中清冷，沈归檀却从不叫苦。
初来几日，她只守在佛前，日复一日抄经礼佛，不言不语。
斋房饭菜粗淡，她却每日准时用膳，毫无怨言。
即便庵中有年长的师姑有意使难，将她安排在香火最重、最难清扫的一处偏殿，她也都默默做完，未出一声。
短短十日，寺中上下都以为这位沈家庶女果然恭顺乖巧，是个清心寡欲的孝女。
只有绿杏心惊。
小姐不是这样的人，她从来都不是。
沈归檀生母原是沈宴之明媒正娶的发妻，却几年前便莫名“病逝”，名分被悄然抹去，连族谱上都成了空白。
她的病，是王氏请人调香时添了点料，她却从未声张，只在病重前吩咐女儿：“我死后，你莫去恨她，只管替我活得体面。”
那时她才十二岁，跪在母亲榻前，握着那只温热却发抖的手，唇角微弯：“好，娘。”
不恨王氏？
她自然是不恨的。
她只想，亲手撕开她那张端庄脸皮，看她一日日乱了分寸，看她最在意的儿子，看上她最不屑的庶女。
庵中第二十日，京中传来一桩大事。
贺家次子贺许礼，回京。
他是贺家最难管的一个，少年从军，年二十封将，立三等军功，却从不在朝中露面。
此次回京，据说是因旧伤复发，调养之余顺便赴太后诞辰。
沈归檀手中正捧着一卷经书，闻言抬了抬眼皮，淡淡道：“替我备礼，送一份抄经册入京。”
绿杏一愣：“给贺家？”
“给太后。”
她眼神平静，“贺家人自会知道是谁抄的。”
她一字一句，语气极缓。
“我若想借佛清名，总得有人替我传出去。”
三日后，那份经册送至京中，落在了贺府。
抄写工整，笔意清净，一眼便知非寻常女子所书。
更妙的是，册末留了一句话：“佛曰，杀心非恶，心静亦善。
臣女沈归檀，抄经代母，愿借佛法镇人间不平。”
贺许礼向来不信佛，此刻却忽地停了笔，望着那一行字，半晌不语。
“此人……”他低声，“出自哪家？”
旁人回道：“是沈家的庶女，幼年母丧，近日入庵守孝……原本名声并不显，如今却被不少人夸她孝心至诚，是难得的清女。”
贺许礼将那句“杀心非恶”默念一遍，唇角忽而勾起一点冷笑。
“清女？”
他摇头，缓缓将册子合起。
“倒像是条借佛披皮的狼。”
沈归檀并不知他己察觉，但她不急。
她只需慢慢铺。
庵中清修第三十日，一封家书入寺。
沈府长房嫡子沈执言，遭人弹劾，言其营商行贿，牵连沈府名声。
沈归檀看完信，笑了笑，对绿杏道：“机会来了。”
绿杏小声：“小姐要回府？”
“现在不行。”
她语气温和，“现在回去，只会叫人觉得我趁乱攀高，名声毁了。”
“那……”她慢慢起身，披上斗篷。
“你去找当日送信的小厮，告诉他，我要见贺许礼。”
“小姐！”
绿杏惊了，“你说……谁？”
沈归檀将香囊别好，慢条斯理整着袖口，唇角笑意淡极，却带着几分疯劲：“我说，我要见他。”
“沈家这场乱，是时候让他知道，棋盘上有我。”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