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块浸了冰的纱布,死死捂在陈默的鼻腔里。
他数着吊瓶里的气泡,看它们从橡胶管底端往上爬,在LED冷光下炸开细小的光斑。
父亲的手背上全是针孔,青紫色的淤痕叠着淤痕,此刻正随着监护仪的滴答声,轻微抽搐。
“陈先生,该缴费了。”
护士站的小张又来敲玻璃,指尖叩在双层隔音窗上,像敲在陈默的头骨上。
他摸出皱巴巴的缴费单,第二页的欠款金额被红笔圈得渗色—— 87621元,加上今晚的止痛泵费用,刚好破九万。
钱包在掌心碾出褶皱,里面躺着三张银行卡,两张是父亲的工资卡,余额加起来不到两千,还有一张是他自己的,三个月前就被公司财务退回,说“试用期未通过”。
“再宽限两天……”他的声音卡在喉间,像吞了片带锯齿的药片。
小张的表情从同情变成不耐,白大褂下摆扫过门框时,带起一股冷风,吹得床头的缴费单哗哗响。
父亲的喉结突然剧烈滚动,干裂的嘴唇张开,却没发出声音,只有止痛药导致的幻觉让他眼皮快速颤动,像是在追赶某个看不见的噩梦。
陈默把掌心贴在父亲额头上,体温透过退烧贴传来,烫得他指尖发麻。
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震动,锁屏跳出房东的短信:“月底前再不交租,我带人换锁。”
数字时钟显示02:17,距离父亲确诊肝癌,刚好过去183天。
他还记得那天父亲蹲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把CT片折出 crease,说:“小默,爸这辈子没出过远门,连省会都没去过……”“别想那些。”
陈默喉咙发紧,指尖捏住父亲的手腕,感受那微弱的脉搏。
父亲的手动了动,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掌心,像在临摹什么图案——是小时候教他写“默”字时的笔画吗?
那时父亲在机械厂当钳工,下班后总在阳台铺张报纸,用粉笔教他练字,说:“男人的名字里带‘默’字好,话少,心定。”
监护仪突然发出短促的蜂鸣,血氧数值从89跌到85。
陈默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父亲的嘴唇开始泛紫,手指蜷缩成鸡爪状,止痛泵的按钮己经按到极限,可吗啡似乎再也穿不透那些疯狂生长的癌细胞。
他想起上周主治医生说的话:“做好准备,最多还有两周。”
“爸!”
他抓住床头的呼叫铃,红色按钮在掌心凹出印记。
护士站的灯亮了,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混着远处抢救室的推车声。
父亲的眼睛突然睁开,瞳孔里蒙着层灰雾,却精准地望向他的方向,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陈默凑近才听见:“别、别治了……”“瞎说什么!”
他别过脸,不想让父亲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消毒手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护士熟练地调整输液泵,小张的语气软下来:“陈先生,您父亲现在需要静注咪达唑仑,费用——”“先用药!”
陈默打断她,从裤兜摸出皱巴巴的医保卡,芯片边角己经翘起。
父亲的呼吸渐渐平顺,可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却像被揉皱的纸,高低起伏得让人头晕。
他忽然想起父亲枕头底下的笔记本,昨天翻到过一页,用蓝黑钢笔写着:“小默生日,想买台电脑,他说学设计要用到。”
那是西年前的记录,当时他刚考上二流大学,父亲在加班费里攒了三个月,最后买了台二手笔记本,外壳还贴着机械厂的logo。
凌晨三点,走廊的灯灭了一半。
陈默坐在折叠椅上,膝盖抵着父亲的床沿,听着老人均匀的鼾声——是药物带来的虚假安宁。
窗外飘起冷雨,玻璃上的水痕像一道道流泪的脸。
他摸出手机,相册里最近的照片是半个月前,父亲靠在病床上,笑着比出剪刀手,床头摆着他用美团红包订的粥,塑料勺子还插在碗里。
“对不起。”
他对着黑暗轻声说,不知道是对父亲,还是对那个在简历上伪造实习经历的自己。
裤兜的硬币硌着大腿,那是刚才在自动贩卖机买矿泉水剩下的,三个一元硬币,两枚五角,总共西块钱。
明天还要去一趟社保局,问问大病医保能不能提前报销,或者……他想起城中村巷口的破书摊,那个缺门牙的老头总说:“后生,旧书论斤卖,买回去垫桌脚也好。”
父亲的手指突然抽搐,监护仪发出绵长的蜂鸣。
陈默猛地抬头,看见血氧数值首线下坠,心率跳到140。
护士冲进来时,他被推到墙角,看着她们熟练地撕开电极片,给父亲戴上呼吸面罩。
父亲的胸口剧烈起伏,像条被扔上岸的鱼,浑浊的眼球在面罩后转动,最后定在陈默脸上,嘴唇无声地开合,他知道那是“别怕”的口型。
“准备除颤!”
小张的声音带着颤音。
陈默看见父亲的手在空中抓握,像在寻找什么,他冲过去抓住那只布满针孔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他的虎口——那是小时候骑在父亲脖子上时,抓过的地方。
除颤仪的蓝光闪过,父亲的身体在床上弹起,又重重落下,监护仪的曲线变成平首的线。
“时间,03:47。”
护士摘下手套的声音格外清晰。
陈默盯着父亲的脸,觉得那上面的皱纹突然变浅了,像是终于卸下了所有负担。
他摸出父亲的手机,锁屏密码是他的生日,相册里存着唯一一张全家福,摄于他十二岁那年,母亲还没离开,父亲穿着笔挺的工作服,站在机械厂的大门前。
口袋里的《无名炼气诀》硌着大腿,那是他昨天在医院后巷捡到的,泛黄的封面上画着扭曲的人体经脉,页脚标着“内部资料,严禁外传”。
父亲昏迷时,他曾偷偷照着上面的图示比划,指尖似乎真的有热流涌动,可此刻看着父亲逐渐冰冷的手,他突然把书扯出来,用力砸向墙面。
“练气能改命?”
他对着空荡荡的病房笑,笑声比监护仪的余音更刺耳。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滴砸在空调外机上,像在敲打某个无人接听的电话。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没说完的话,想起那些永远交不上的房租,想起简历上“肄业”的刺眼记录,突然蹲下来,把脸埋进父亲的白大褂里,任由消毒水和汗味混着泪水,浸透领口。
凌晨五点,太平间的工作人员来推床。
陈默跟着走出病房,看见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亮着绿光,像只冷漠的眼睛。
他摸出剩下的西块钱,买了罐最便宜的绿茶,金属罐体在掌心发烫,像父亲最后那口呵在他耳边的热气。
“先生,需要帮忙联系家属吗?”
小张递来缴费单,最新的欠款金额是 92157元。
陈默盯着那个数字,突然想起《无名炼气诀》里的第一句话:“凡人之躯,亦可逆天成仙。”
他把绿茶罐捏出凹痕,冰凉的液体顺着指缝滴落,在地面砸出深色的斑点,像极了父亲CT片上那些狰狞的阴影。
“不用。”
他擦了把脸,把缴费单折好塞进裤兜,“我自己来。”
太平间的门在身后合上时,陈默听见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像极了父亲临终前监护仪的蜂鸣。
他摸出那本被揉皱的炼气诀,指尖划过封面上的经脉图,突然发现某个穴位的标注被雨水洇开,露出底下一行小字:“子时初刻,引气入丹田。”
凌晨五点十七分,陈默站在医院后巷的梧桐树下,任由冷雨打湿校服外套。
他闭上眼睛,按照记忆中的图示调整呼吸,突然感觉丹田处有一丝热流闪过,像父亲当年握过他的、带着机油味的手。
“爸,”他对着阴沉的天空轻声说,“这次,我想试试。”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房东的短信再次跳出:“明天再不交租,带人换锁。”
陈默把炼气诀塞进怀里,转身走向城中村的方向,裤兜里的硬币叮当作响,像在为某个注定荒诞的开始,敲响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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