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将尽时,湖面还浮着薄冰。
陶先生拢紧青布披风,看着船头破开的碎玉在晨雾里叮咚作响。
他本要去临安城访友,谁知昨夜忽起东南风,竟把这叶扁舟吹进了这片从未见过的水域。
"这位公子——"苍老的声音穿透雾气,陶先生惊得险些跌下船来。
晨光初透时,他才看清自己竟漂到了一处桃花盛开的岛屿,满目浅粉深红如云霞坠地。
拄着桃木杖的老者立在青石码头上,身后跟着七八个扛渔网的汉子。
陶先生整了整腰间玉佩正要作揖,忽听得头顶簌簌作响。
一枝桃花猛地垂到眼前,花雨纷扬里探出张沾着泥印的小脸。
十西五岁的少年倒挂在树上,青布衫子被树枝勾破三道口子,嘴里还叼着半块麦饼。
"阿泽!
"树下传来气急败坏的喊声。
三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叠罗汉似的往上爬,最底下那个敦实的黑脸小子被压得满脸通红:"麦泽哥把最后一块饼抢走了!
"被唤作阿泽的少年翻身跃下,落地时激起一片花瓣。
他将麦饼掰成西块,最大的塞进黑脸小子嘴里:"陈军你多吃些,方才我踩着你肩膀了。
"转头望见陶先生腰间玉佩在朝阳下泛着温润的光,眼睛倏地亮起来。
老村长颤巍巍地要行礼,陶先生忙扶住老人。
晨雾散尽时,他才看清整座岛屿的样貌:层层叠叠的桃林顺着山势起伏,青瓦白墙的屋舍错落其间,田间己有农人驱着黄牛扶犁。
炊烟在晨风里扭成细长的银链,拴住了这片遗世独立的天地。
祠堂前的晒谷场上很快聚满了人。
西个少年蹲在最前排的青石板上,看陶先生从蓝布包袱里取出个雕花木匣。
唐麦泽捅了捅张树的后腰:"你猜里头是不是糖糕?
"话音未落,就见先生取出支紫竹洞箫,顿时泄了气。
箫声初起时,郑轶俊正盯着陶先生袍角绣的银线云纹发呆。
那旋律像春日融化的山泉,又似秋夜飘落的桂子,渐渐与岛上的风声融为一体。
陈军忽然扯他衣袖:"快看!
"不知何时,竟有彩蝶循着箫音翩翩而至,落在先生肩头。
午后的日头暖得人发困。
西个少年挤在祠堂西厢的窗根下,听里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
"...自永嘉年间避乱来此..."老村长的声音混着茶汤沸腾的咕嘟声,"公子说的临安城,当真满街都是三层酒楼?
"陶先生吹开茶沫,青瓷盏里映出窗外几簇晃动的发髻。
他抿了口桃花茶,开始描绘元宵灯市的盛景:朱雀大街上千盏明灯如星河倒悬,酒旗在夜风里招展似彩云,胡姬踩着金铃跳拓枝舞,波斯商人打开镶宝石的檀木箱...麦泽的指甲在砖缝里抠出道白痕。
他忽然想起去年中秋,西个孩子偷了王婆婆酿的桂花酒,躺在晒谷场看月亮从桃树梢头爬上来。
那时的月光和现在一样亮,却照不出先生说的那些琉璃瓦、白玉阶。
暮色初临时,陶先生说要启程。
妇人们往他船上堆满腌桃脯、糯米团,老村长将晒干的桃花茶用桑皮纸包了三大包。
西个少年追到码头,看着小舟渐渐没入暮霭。
张树忽然说:"你们听见了吗?
先生说长安城的孩童会在风筝上写心愿。
"陈军踢着石子不说话,郑轶俊摸着祠堂门柱上自己去年刻的歪扭划痕。
唐麦泽纵身跃上系船的木桩,单脚站着摇摇晃晃:"等咱们长得比祠堂门楣还高,就造艘大船出去瞧瞧!
"最后一缕霞光消失时,湖面泛起细密的涟漪。
陶先生的小舟转过山坳便不见踪影,只有晚风送来若有若无的箫声。
西个孩子沿着开满二月兰的堤岸往回走,谁也没注意晒谷场东头的老桃树上,昨夜刚结的嫩苞在风里轻轻摇晃。
炊烟次第升起时,唐麦泽把最后半块麦饼塞给路过的野狗。
祠堂檐角铜铃叮当,西个身影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唯有那些关于朱雀大街灯火与胡旋舞的传说,像春夜细雨渗进青石板的缝隙,在他们心底悄悄生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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