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厉公六年深秋，新绛城郊的祖庙笼罩在青灰色晨雾中。
陈衍跪坐在青铜簋前，指尖轻轻拂过器腹间狰狞的饕餮纹，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恍惚想起前世实验室里的X光机。
三足圆鼎中沸腾的牛膏正泛起鱼眼泡，腥膻气与松脂燃烧的青烟缠绕着攀上藻井。
"庶子岂敢触碰礼器！
"暴喝声惊得他缩回手指。
叔父范无咎的麂皮履碾过满地碎骨，腰间玉组佩叮当作响。
这位范氏别支宗主俯身时，左颊那道鄢陵之战留下的箭疤几乎要蹭到他鼻尖："若再犯禁，便将你逐出太庙祀典。
"陈衍垂首盯着自己泛白的麻布深衣，余光瞥见宗族子弟们玄端锦袍上繁复的黼黻纹。
三个月前他在现代考古现场被推下墓道时，绝不会想到会重生为晋国范氏最卑贱的庶子。
若非嫡兄暴毙需要人承继香火，他此刻本该在野人聚居的蒿里耕作。
"吉时己至——"太祝的吟唱穿透雨幕。
十二名巫觋踏着禹步围住青铜大铙，牛尾旄在潮湿的空气中划出浑浊的弧线。
当第一滴雨水砸在鼎耳兽面纹的瞳孔时，陈衍忽然捕捉到青铜器表面细微的绿锈——那不该出现在新铸的礼器上。
"伪器。
"他脱口而出的现代术语在喉间打了个转，化作舌尖上的苦味。
宗庙前庭突然传来木梆急响，三十丈外的夯土墙外，黑压压的国人正举着耒耜涌向太庙。
他们赤足踩过刚收割的粟田，泥浆飞溅在绘有云雷纹的庙墙上。
"野人竟敢玷污社稷！
"范无咎的玉韘在弓弦上擦出刺耳声响。
但陈衍注意到他握弓的指节发白——这些国人并非野人，而是本该享有祭祀权的"国人"。
他们衣襟上沾着赭色矿粉，显然是来自新绛城南的冶铜工坊。
"请宗主许我调停。
"陈衍突然跪行三步，额头触到冰凉的青铜甗足。
鼎中牛膏突然爆开油花，溅在他左手背的星纹胎记上。
这处自重生便存在的印记此刻隐隐发烫，仿佛与殿内所有青铜器产生共鸣。
范无咎的箭簇抵住他咽喉："尔等庶子...""宗主可曾想过，为何百工宁可触犯工商食官祖制也要作乱？
"陈衍盯着近在咫尺的箭镞，青铜表面泛着锡含量过高的冷光。
他想起《考工记》记载的"六齐之法"，这些礼器显然没有遵循"钟鼎之齐六分其金而锡居一"的标准。
雨势渐急，撞钟声里混入国人低沉的怒吼。
陈衍提高嗓音："他们铸造的礼器被判定为不祥，三月劳作换不来半粒黍米！
"他指向庭中那尊高逾七尺的蟠龙纹方壶，壶颈处细微的铸造气孔在雨中宛如泪痕。
太庙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范无咎的箭尖微微颤动，忽然转向指着方壶旁的老冶匠："竖子安敢妄言！
这铜壶经太卜用龟甲灼占，明明...""灼纹是横吉上，但龟甲事先用醋泡过。
"陈衍起身时，深衣下摆扫过地面散落的卜骨。
他拾起一片有明显打磨痕迹的龟甲，指腹抚过人工开凿的兆纹："真正的灼裂纹应该像雷电劈开树心，而这些..."指尖划过整齐的凿痕，"是匠人用青铜凿仿制的。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老冶匠扑倒在雨地里，额头撞击夯土地面的闷响惊飞了檐角铜铃上的乌鸦。
范无咎的弓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但陈衍己经穿过雨幕走向方壶。
雨水顺着壶身饕餮纹的眼窝流下，在青铜表面汇成细小的溪流。
"真正的灾异在此。
"他举起从祭台取来的铜削，在壶腹某处轻轻敲击。
不同于礼器应有的清越之音，沉闷的回响惊得太祝手中仪仗落地。
当陈衍用铜削刮开表面伪作的绿锈，暗红色的铜胎暴露在雨中——那是锡含量不足导致的"赤铜"。
"六卿克扣锡料，用劣铜铸造礼器献给国君。
"陈衍的声音在雨中格外清晰，"却让百工承担神灵降罪的恶名。
"他左手按在铜壶表面，胎记的灼热感突然达到顶峰。
某种超越时代的感知涌入脑海，他看见矿工在暗无天日的竖井中搬运锡石，看见冶炉旁倒毙的奴隶，看见范氏府库中堆积如山的锡锭。
青铜削突然从他手中飞出，深深扎进太庙东阶旁的柏木楹柱。
众人顺着方向望去，五名试图从侧门逃跑的工正僵在原地，他们怀中的锡锭在雨水中泛着阴冷的光。
"天罚！
这是天罚！
"老冶匠突然发出凄厉的哀嚎，向着陈衍所在的方向匍匐跪拜。
雨幕中的人群如同被镰刀扫过的粟穗，层层叠叠跪倒在泥泞中。
陈衍却感觉寒意彻骨——他方才分明是被某种力量牵引着掷出铜削。
范无咎的弓弦终于崩断，断开的牛筋抽在他脸颊上，血珠混着雨水滚落。
当这位宗主踉跄着跌坐在青铜俎案上时，陈衍注意到太庙飞檐的阴影里，有个跛足的身影正将龟甲收入犀皮囊。
那人左耳垂下的玉玦，正在雨中泛着血丝般的沁色。
雨后的新绛城漫着铜锈与艾草混杂的气息。
陈衍踩着坊市间青灰色的板瓦残片，耳畔回响着昨夜范无咎在宗庙的耳语："明日随我入虒祁宫献器，若敢妄言..."腰间的青铜夔龙佩随着步伐叩击玉璜，这是今晨突然出现在他枕边的信物。
宫门前的犀皮鼓被敲响时，三辆驷马安车正碾过尚未干涸的车辙。
陈衍注意到最末那辆车的轮毂缠着新鲜蒲草——按《周礼》记载，这是卿士遇丧的标识。
当车帘被秋风吹起刹那，他瞥见车内老者的深衣上绣着中行氏独有的龟纹。
"楚女献舞！
"谒者的通报在九重门阙间次第传响。
虒祁宫藻井下的青铜冰鉴正渗出细密水珠，陈衍跪坐在范氏族席末位，看着十八名戴傩面的舞姬踏着编钟节拍鱼贯而入。
她们的赤舄染着朱砂，在青石板踏出点点血梅。
突然有冰凉的触感抵住他后颈。
南姬的青铜匕首藏在广袖中，声音却温软如蜜："陈庶子可知，夔龙佩原是楚国王室葬玉？
"她发间木樨香混着血腥气，"昨夜新绛狱中死了十七个冶匠。
"陈衍的指尖划过案上漆器的云纹，这是楚国特有的针刻填金工艺。
他故意抬高声音："南姬姑娘的玉组佩少了两件玉冲牙，可是思念故国所致？
"话音未落，舞姬们的傩面突然齐刷刷转向他们，青铜眼洞中寒光闪烁。
编钟恰在此时奏响变徵之音。
南姬的匕首微微颤抖，她腰间玉组佩确实残缺不全——这在周礼中意味着质子身份降等。
陈衍趁机握住她手腕低语："我能证明楚铜无罪。
"少女袖中滑落的玉珏滚入冰鉴底部，刻着细如发丝的楚式蟠虺纹。
范无咎的咳嗽声从主座传来。
陈衍抬头时，正撞见晋厉公手中把玩的玉威——那是用鄢陵之战缴获的楚王戟改制而成。
国君身侧跛行的太卜公子皙正在摆放卜甲，他左耳的血沁玉玦与昨夜太庙所见如出一辙。
"范氏献器——"随着太祝的吟唱，西名刑徒扛着蒙布的青铜器蹒跚入殿。
当麻布揭开的刹那，陈衍听见公子皙手中的龟甲发出清脆碰撞声。
展现在众人面前的并非礼器，而是一尊布满箭簇的犀尊，兽首处还嵌着半截断矢。
"此乃鄢陵之战所获楚军酒器。
"范无咎的声音响彻大殿，"箭镞二百，尽取于楚人脊骨。
"楚国使团席间传来玉卮坠地的脆响，南姬的指甲深深掐入陈衍掌心。
公子皙却突然轻笑："犀尊腹部的窃曲纹，倒似晋国匠人的手法。
"陈衍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看清犀尊足部未清理的范氏标记，那是用失蜡法铸造时留下的族徽。
范无咎竟将晋国军械熔铸伪作战利品，如此僭越之举恐怕..."且慢！
"中行氏的老宗主突然拄着青铜鸠杖起身，"老朽听闻真正的楚犀尊，该有蜃灰填纹的秘技。
"他浑浊的眼珠盯着陈衍，"范氏这位庶子既能识破太庙伪器，何不当场验看？
"所有人的目光如箭矢般射来。
陈衍感觉公子皙的目光像蛇信舔过后颈，范无咎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缓步走向犀尊时，听见南姬用楚语呢喃："犀鼻第三道褶。
"青铜表面冰凉的触感唤醒左手胎记的灼热。
陈衍的指尖抚过犀鼻，在第三道褶皱处摸到细微的凸起——这是用楚地特有的错金术遮掩的铭文。
当他借着冰鉴反光细看，斑驳金丝间竟藏着"范子无咎作"五个鸟篆。
冷汗浸透深衣内衬。
陈衍突然将犀尊翻转，指着腹内某处高声道："此处锡斑呈梅花状，正是楚铜特有的六齐之法！
"他借身形遮挡，迅速用青铜夔龙佩刮去伪造的范氏族徽，"诸位请看这云雷纹的浇铸痕迹——"公子皙的龟甲突然坠地，裂成三块不规则的形状。
晋厉公的玉威重重顿地："够了！
"国君起身时冕旒乱颤，"传太卜灼龟！
"当卜甲在青铜燔炉中爆裂时，陈衍看见公子皙用残缺的左手在龟背刻下暗记。
燃烧的柘木香气中，太祝颤抖着宣告："兆为...为横吉安..."南姬突然轻笑出声，她不知何时取回了冰鉴底的玉珏，此刻正映出卜甲背面的刻痕。
暴雨突至，雷光劈开殿内阴霾。
陈藉着电光看清公子皙在龟甲预刻的"凶"字被改为"吉"，那修改痕迹竟与太庙伪器上的凿纹如出一辙。
当他的目光与公子皙相遇时，这个跛足的太卜用唇语说道："你欠我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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