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二年·春分(苏家西兄妹:苏檀10岁/苏梅16岁/苏松14岁/苏柏12岁)**春雷在金陵城头跌了个跟头,骨碌碌滚进苏家新栽的银杏树坑里。
卯时的雾气还缠在茶山腰上,苏檀己经踮着脚尖趴在账房窗台。
晨露沾湿了她茶青色的交领短衫,袖口蹭着去年三哥苏柏刻的竹窗花——那本该是喜鹊登梅图,被他雕成了三条腿的怪鸟。
"第七百三十九滴。
"她数着铜壶里坠落的晨露,水珠正巧砸在长姐苏梅烧制的荷叶盏里。
这汝窑残品边缘还留着湘妃色釉泪,原是苏梅学烧霁红釉失败的产物,如今成了父亲军中铜壶的接水器。
窗台下晾着苏梅新染的丝线,孔雀蓝与松烟灰的绞纱浸在陶缸里,像把黎明前的天色裁成了绸缎。
二哥苏松的皂靴声混着药香踏进院子时,苏檀正盯着铜壶龙首的第三片鳞甲发呆。
昨夜苏柏说这龙纹藏着鲁班锁的机簧,她数到卯时三刻都没看出门道,倒把梆子声等来了。
"梆——"竹尺带着风声掠过她后颈,苏松练完五禽戏的热气扑在后脑勺:"檀娘又躲懒!
前厅的茶饼都堆成雁门关了!
"他腰间牛皮水囊晃荡着,飘出三七混着艾草的味道。
那是母亲在世时配的护心散,苏松押镖总贴身带着,皮囊被磨出毛边,用苏梅绣废的缠枝莲布头补着。
铜壶突然发出闷响,三重梆声惊飞了檐下白鹡鸰。
苏檀缩脖子的功夫,正撞进抱着机关箱的苏柏怀里。
十二岁的少年袍角还沾着蜂蜡,改良版铜壶图纸被这么一撞,齿轮图样顿时洇开墨团。
"我的叠堰闸!
"苏柏惨叫堪比后厨杀鹅。
他袖管里噼里啪啦掉出黄铜簧片,去年用茶饼模具改的袖箭机关卡住了,三枚樟木钉正扎在苏松刚扫净的青砖缝里。
苏檀趁机钻进茶仓,踩着苏柏特制的竹梯攀上房梁。
从这个角度望去,晨光正透过天井的竹筛子,在铜壶龙首镶的琉璃珠上碎成七色光斑。
梁上还留着去岁中秋的茱萸香囊,被苏梅做成驱虫药包,此刻正往陈年普洱里渗着淡淡药香。
---茶仓深处忽起一阵环佩叮咚,苏梅举着绣绷追出来,月白裙裾扫过新炒的碧螺春。
她发间别着自制的竹节簪——去年苏柏用坏了的茶秤杆改的,簪头还嵌着烧变形的珐琅小鱼。
"檀娘快帮我瞧瞧!
"苏梅把绣绷举过眉间,"《山海经》里的文鳐鱼该配什么色?
我错拿了染嫁衣的茜草汁..."绣面上粉红鱼尾的异兽正在云纹间扑腾,确实像极了后厨蒸坏的胭脂虾。
绷架边角还别着苏柏特制的绣花针——用茶行废铁片磨的,针鼻足有米粒大,说是防她手抖扎指头。
苏檀倒挂在房梁上学夜枭叫,顺手抛下块九制陈皮。
那陈皮划着弧线落进父亲刚摆的茶阵,惊得绸缎商跳起来,腰间羊脂玉佩撞碎了青瓷貔貅。
碎瓷崩到苏松刚码齐的茶砖上,他正用军中绑粮草的手法垒着普洱茶饼,此刻"雁门关"塌了半边城墙。
苏镇岳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望着满地狼藉:苏柏在追滚进阴沟的齿轮,苏梅的绣线缠住了茶筛,苏松的茶砖城塞成了断壁残垣。
军袍下摆还沾着女儿甩来的陈皮渣,突然觉得当年突厥夜袭都没这般令人头疼。
---暮色染红茶山时,苏檀终于摸到铜壶底座的银杏纹。
那凸起的纹路藏在第三片龙鳞下,白日里她就发现漏水慢了半刻——定是前日暴雨让紫檀木楔胀了三分。
铜壶映着西窗透进的霞光,在账本上投出蜿蜒影线,像极了苏梅昨日描的江河绣样。
"咔嗒"饴糖纸在袖袋里窸窣作响。
这是今晨帮苏梅分丝线得的奖赏,用桑皮纸裹着,透出龙眼蜜的甜香。
她趁父亲在前厅核验春茶,像只偷油的鼠儿溜进账房。
案头镇纸是苏柏用废秤砣雕的卧虎,虎须上还缠着苏梅试色的金线,在暮色里一闪一闪。
铜壶榫卯接口比她想象的精巧,苏檀含着的饴糖渐渐化开,糖汁顺着虎牙往下淌。
指尖刚触到机关簧片,门外突然传来苏柏的嚷嚷:"阿姐看见我的石墨粉没有?
要调铜壶刻度..."慌乱间整块饴糖滑进注水口,黏稠的蜜汁顺着鹤嘴壶颈往下渗。
本该清脆的梆声变得像糊了嗓子的画眉鸟,在暮色里拖出长长的尾音。
---次日寅时,整个苏氏茶行兵荒马乱。
本该报晓的铜壶成了哑巴,炒茶工们揉着眼错过时辰。
三吨茶青在铁锅里蜷成黑炭时,苏镇岳的脸比炒糊的茶叶还暗三分。
苏梅翻出压箱底的提神香囊往铜壶边挂,苏松正用军中传令的铜哨催工,苏柏拆了七枚鲁班锁准备大修——倒把壶盖卡死在壶身上。
苏檀缩在晾茶架后,看糖渍从龙嘴缓缓渗出。
晨光里那蜜痕竟与蚂蚁行军路线重合,工蚁们搬着炒糊的茶渣,在青石板上画出蜿蜒的河图。
她突然想起苏柏说过的"水脉如叶络",指尖蘸着糖浆在地上勾画,歪扭的线条渐渐拼出铜壶内脏。
"苏!
檀!
"家法竹板破空声响起时,女童正举着改造后的铜壶蹦出来。
龙首被拧转三十度,鹤嘴壶颈刻满鱼鳞纹,糖浆在机关缝里闪着琥珀光:"阿爹看!
漏水均匀了!
"苏镇岳的竹板僵在半空——铜壶正滴滴答答唱着新调,比军中更鼓还准三分。
晨光穿过龙眼琉璃珠,在女儿掌心映出枚小小的虹。
---春分后第三日,祠堂的青砖还沁着寒气。
苏檀跪在蒲团上揉手心,苏梅偷塞的护膝绣着文鳐鱼改的胖头鲤,苏松隔窗抛进的桑葚染紫了《茶经》扉页。
苏柏的新图纸从门缝滑进来,改良铜壶带着饴糖应急口,备注栏画着哭脸小人被糖浆黏住手的滑稽样。
供桌上的母亲牌位笼在烟青纱罩里,那是苏梅用坏了的绣架改的。
苏檀望着袅袅升起的沉香线,突然发现祠堂铜壶的投影格外有趣——龙纹在烛火里扭曲跃动,竟像极了《山海经》里衔烛的九阴蛇。
糖渍未净的指尖在砖地上勾画,貔貅碎瓷映着烛光,成了志怪插画里的磷火。
"可悟了?
"苏镇岳的声音惊得她差点打翻茶盏。
紫笋茶汤晃出涟漪,父亲剑茧粗粝的指节点在她涂鸦上:"军营铜壶讲究分毫不差,但...""但故事里的铜壶会顺着月光游走!
"苏檀眼睛亮过琉璃珠,"您听,水滴在讲精卫填海呢!
"烛火噼啪炸开灯花,糖渍在青砖上漫成金色溪流。
苏镇岳望着女儿改装的铜壶,突然想起亡妻临终前攥着的银杏叶——那叶脉与壶底暗纹,原是一模一样。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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