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色的铁皮铃铛刚响过第二声,陈建国的食指还停在课桌上摆成三角形的七颗玻璃弹珠。
松木课桌的裂缝里卡着半片粉笔头,映着从糊满报纸的窗缝漏进来的晨光,像极了父亲昨夜咳在帕子上的血点。
“陈建国,把你父亲的病假条交上来。”
班主任王老师的蓝布衫蹭过黑板,新换的粉笔“咔”地断成两截,白灰扑簌簌落在她打了补丁的袖口。
教室里响起压抑的窃笑,后排的赵铁柱用铅笔戳他后背:“你爸是不是被痨病鬼附身了?”
陈建国的指甲掐进掌心。
裤兜里的牛皮纸袋被体温焐得发烫,里面躺着父亲从县医院开的第三张病假条,红墨水盖的“水泥厂职工医疗室”公章还没干,晕染成不规则的圆,像极了母亲蒸坏的高粱馒头。
他数着病假条上的日期,从9月21日到今天,刚好17天——足够让水泥厂食堂的馒头从杂合面换成麸子馍。
“又没带?”
王老师的声音软下来,眼睛却盯着他露趾的布鞋。
陈建国慌忙掏出皱巴巴的纸条,手指划过“建议全休”的医嘱,油墨渗进指缝,带着医院特有的来苏水味。
去年冬天父亲还能扛着水泥袋在厂区跑,现在连咳血时都要抓着他的手腕才能坐稳。
窗外的秋风卷着梧桐叶掠过操场,远处水泥厂的烟囱正喷出灰黄的烟,与教室墙上“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相得益彰。
陈建国盯着标语上剥落的“产”字,突然想起三天前母亲在缝纫机前的低语:“你爸的病,怕是要拖垮这个家了。”
“同学们,翻开课本第23页。”
王老师的教鞭敲在讲台上,震得陈建国的弹珠滚散一颗。
他弯腰去捡,膝盖碰到课桌下的铁皮盒——里面装着父亲用废铁丝折的青蛙,是上个月他考了全班第五名的奖励。
此刻铁皮盒上的红漆己剥落大半,露出底下的锈迹,像父亲日益消瘦的颧骨。
“赵铁柱,你来读第一段。”
王老师的声音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陈建国趁机摸了摸裤腰上的布兜,里面装着母亲今早塞给他的半块玉米饼,带着体温的温热。
他不敢在课堂上吃,怕被同学看见,但玉米饼的麦香混着袖口的煤灰味,让他想起父亲在井下作业时的味道。
下课铃响起时,王老师突然叫住他:“明天让你母亲来趟学校。”
陈建国的手指绞紧了弹珠,玻璃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
他知道老师要说什么——上个月的学费还欠着两块三,母亲在食堂打零工的工分根本不够。
走出教室时,阳光正照在传达室的黑板报上,最新的“职工伤病通报”里,父亲的名字排在第三个,后面跟着“三期矽肺”的诊断。
陈建国盯着“矽”字复杂的笔画,突然想起父亲教他写字时,手背上的老茧划过作业本的触感。
那时父亲说:“学好了字,就能看懂报纸上的招工启事,不用像爹一样下井。”
秋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补丁摞补丁的裤腿。
陈建国数着裤脚的针脚,这是母亲用父亲的旧工装改的,第17针处有个线头,每次走路都会蹭到脚踝。
他突然想起父亲咳血的那个夜晚,母亲在煤油灯下补裤子,眼泪滴在布料上,晕开的痕迹和病假条上的红印章一模一样。
传达室的老张头正在给自行车打链条油,看见他过来,往地上吐了口痰:“你爸的病,该准备准备了。”
陈建国没说话,低头盯着老张头脚边的铁皮盒,里面装着发给职工的劳保薄荷糖——他曾见过李富贵来领糖时,往老张头手里塞过酒票。
上课铃再次响起时,陈建国才发现手里的弹珠少了一颗。
他蹲在操场的梧桐树下寻找,落叶堆里露出半颗红色弹珠,阳光穿过玻璃,在地上投出小小的光斑,像极了县医院走廊里那盏永远亮着的红灯。
这一天的最后一节课是算术,陈建国盯着黑板上的加减乘除,却在草稿本上画满了铁匠铺的铁锤和父亲的药瓶。
当老师叫他回答问题时,他才惊觉自己的指甲己在掌心掐出了血印,而窗外的水泥厂又开始放工,成群的工人涌出厂门,像极了他弹珠盒里那些永远数不清的玻璃珠。
放学路上,陈建国绕道去了趟锅炉房,捡了半块没烧透的煤球。
怀里的玉米饼己经凉了,但他舍不得吃,准备带回家给父亲泡粥。
路过职工医院时,他听见有人在争吵,是母亲的声音:“再给我三天,我去求李师傅预支下月的工分……”他躲在墙后,看见母亲正对着负责医药费报销的刘会计点头哈腰,鬓角的白发在暮色中格外刺眼。
刘会计的钢笔在账本上敲出不耐烦的节奏,桌上的搪瓷缸印着“为人民服务”,却比冬天的井水还要冷。
当陈建国回到家时,父亲正靠在床头咳嗽,手背上的静脉像蚯蚓般凸起。
母亲蹲在灶台前熬草药,水蒸气模糊了她的脸,却遮不住围裙上的补丁——那是用陈建国穿小的校服改的,袖口还留着他爬树时蹭的墨水印。
“建国回来了?”
父亲的声音像破了洞的风箱,他挣扎着要坐起来,被母亲按住。
陈建国赶紧递上捡来的煤球,母亲接过去时,他看见她掌心的烫疤,比上个月又多了一道。
晚饭是掺了野菜的玉米碴粥,父亲只喝了半碗就说饱了。
陈建国盯着父亲碗底的残渣,突然想起上午在课堂上没找到的那颗弹珠——或许,有些失去,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就像父亲日益透明的掌心,和母亲越来越沉默的叹息。
这一晚,陈建国在煤油灯下写作业,父亲的咳嗽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
他数着墙上的裂缝,第17道裂缝刚好穿过“勤俭持家”的标语,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窗外的月亮很淡,像块被啃了一半的玉米饼,而远处铁匠铺的火星,正一明一灭,如同命运暗藏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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