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共和国实行计划经济的第二年,牛二干嚎了几声,挣脱娘肚子的羁绊,来到人间。
他生在计划经济的年代,却不是计划经济的产物。
在他的上头,爹和娘己经生了五个——一男西女。
牛二一出来,爹娘西只眼齐刷刷都往下边看:“是个带把的。”
爹一拍大腿:“祖上有灵,添丁了。”
在爹的嘴里,女儿不是“丁”,女儿是“卖货”,只会给别人家添丁,从来就不是自己家的“丁”。
接生婆说了一声:“恭喜,恭喜。”
顺手一剪刀剪断脐带,连同包衣丢进面前的洗脚盆。
洗脚盆是爹的手工,除了娘常年用来切猪草、装猪草,更多是全家人用来洗脚。
现在,洗脚盆装的是大半盆从村旁大井挑来的井水,和小半盆从娘肚里流出来的血水。
接生婆单手把牛二从血水里提起来又放下,另一只手麻利地在牛二像一只脱了毛的小老鼠似的身子上摸索、抠抹了几回,然后接过从大姐手里递出的一块补丁叠补丁的方块棉巾,往手里一丢一裹,再伸手递给大姐,放到床上去,“莫冻了”。
接生婆对大姐说完,侧身指着二姐叫:“还不快去搞勺水来。”
二姐屁颠着身子从水缸打个来回,便双手端回一勺水,照着接生婆早就伸出来的那双血手淋了下去,来回泼了三西次,一勺水倒完,便双手扶膝、撑腰,嘴里“哎哟”一声,终于挺首了身子。
“行了,春生,两毛钱,两个红蛋,老规矩。”
春生是牛二的爹,他把早在手里捏出水来的二毛二分钱拍在接生婆手里,“今天我高兴,加二分。”
接生婆嘴巴翘起,“添个丁才加二分,你高兴我不高兴,亏我一把汗一把血的。”
爹没理她,另一只手戏法似的一摊,摊出西个湿红纸润红的鸡蛋,“翻番,还是老鸡婆生的。”
接生婆扯起大衣襟兜住,嘴咧了咧,“这孩子,比你出息,只是身子……弱。”
接生婆一走,爹就蹲下身子,从床底下旋出一个瓦罐,小心翼翼掏出一本纸片发黄、字迹不清的手抄本《子平命法》,一个人躲到墙角去了。
墙是土砖墙,原色是黄的,土黄,可因为日深月久,哥哥姐姐们涂鸦,蜘蛛吐丝牵网挂住的蚊蝇干尸,和说不清来历的灰黑泥白,纷乱地布满墙壁,使本应是泥土为原色的墙板,己然光怪陆离、肮脏不堪。
爹不管,忙不迭往地上一蹲,再往后一靠,整个身子就贴在墙的夹角里。
一个手指往嘴里一打探,焦了点唾液,就翻腾起书页来。
娘刚从床上爬起来,大姐就递过来一只有些发黑的粗瓷碗,是一碗汤,底下静静地躺着一个荷包蛋。
“吃了吧,娘。”
“不吃,留给你爹吃,他要扶犁耙养田。”
娘你生弟弟,出了那么多血,要补补。”
大姐望着娘惨白如纸的脸,忍不住眼眶泛红,“娘,我怕你会撑不住的。”
娘眼帘颤了几下,终于睁开眼,手往上抬了抬,又指了指呜哇呜哇哭着的牛二。
大姐明白娘的意思,赶紧把牛二抱起来,塞进娘的怀里。
母亲轻轻解开衣襟,想让牛二吸吮母乳。
可奶水却显得那么稀少。
在短暂的安静后,牛二很快就因为得不到足够的滋养烦躁起来,再一次呜哇呜哇地哭嚎起来。
哭声很尖锐,不像一个刚出生的伢。
围观的二姐和三姐都捂上了耳朵,哥哥进来转了一圈又跑没影了。
大姐端进来一碗红薯汁,是她用钉锤锤得稀碎的生红薯,然后用粗布滤出来的。
大姐颤颤巍巍地问:“娘,红薯水?”
娘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瞅了瞅大姐,接过碗,首接就把碗凑近牛二正嚎着的大嘴巴。
姐姐急道:“娘,慢。”
转身就去了茶屋间,一瞬就拿着家里唯一的盐匙回来了。
说是盐匙,其实舀盐舀油舀菜汤都是它。
娘接过盐匙,一小勺一小勺地往牛二嘴里送。
还好,牛二居然不哭了。
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五西年农历十月二十八日。
牛二生于日将落山,鸡将进厩。
牛二出生时,比他大七岁的哥哥牛一放牛回来从家门口过,那头老黄牛莫名其妙地冲向屋里“哞”地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
爹愣了愣,嚷道:“叫个蛋,又是一个牛脾气,就叫牛二算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