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止庸午睡醒来,无精打采的迷瞪着双眼,痴呆呆愣坐在二梦堂卧室床沿上,默然无语。
满头满脸黄豆粒般大小的汗珠子,顺着浓黑稠密的头发梢,和刚硬挺首的鼻子尖儿,滴滴答答往下流。
虚肿烂胖的变了形的那张原本轮廓分明的脸,刹那间就涨成了一块热气腾腾的烤红薯。
“俺的个娘,这是待要把人热煞?”
他蓦然自语,刚才还毫无神采、睡意浓重的双眼,顿时精光射人、熠熠生辉。
前后左右的快速逡巡着,寻找那把入夏以来须臾不离手的破蒲扇。
终于在二梦堂画室的大画案上找到了它。
拿在手上一陣狂搧:“扇子有风,拿在手中;有人来借,不中不中;真待要借,待到秋冬。”
然而搧了半天并无多少凉意,搧来的风也是热的。
他眉头一皱,拈起一支笔,不假思索,一阵狂挥。
快似闪电、疾若骤风,刹那写出一台卧式电风扇。
顿觉暑气渐消、汗水停冒,凉风习习扑面而来,心里舒服了不少。
却蓦然觉唇干舌燥、口渴难耐,方想起午睡起来尚未喝茶。
抓过那把心爱的曼生款紫砂手壶,早被喝成底朝天,刚刚消褪下去的热汗复又涌上来。
匆忙去笔架上取一支湖州王一品大羊毫,唰唰唰,瞬间画出几页西瓜,神形毕肖,宛若天生成的一般。
方觉舌底生津、口唇滋润,仿佛有股甘冽醇美的清泉水沁入肺腑。
柳止庸不由得抚掌大笑:“痛快痛快,比痛饮一壶西湖龙井还要痛快几分,还要解渴祛暑!”
然而,这只是刹那间的错觉,未几便连汗也出不来了,全身上下湿的一塌糊涂,尤其是裤裆里黏瀤瀤的让人苦不堪言。
嗓子眼里更是几乎就要冒烟,嘴里不由一叠连声地叫嚷着:“今年这天真是犯了邪啦,不把人热煞不算完!”
柳止庸的感觉没错,今年的夏天还真就热得邪乎,入秋以后更是热得让人没处躲没处藏,他恨不能脱得赤条条的一丝不挂,首接跳进门后头那只大水缸里泡着不出来。
石涛云:笔墨当随时代!
本打算静下心来完成筹划己久的《辛弃疾词意百图》,画出几幅有创意的新作来。
可是开笔便异常不顺,一连折腾了几天,竟是毫无建树。
细想原因,不怨别的,全怪泉城今年不同以往的酷暑,屋子里根本就待不住人;这哪是屋子嘛,分明是一座大蒸笼。
尤其是院中老榆树上几只“哨雀”,不识人间愁滋味,不合时宜的顾自“知了知了”地鸹噪不停。
撞击的柳止庸耳朵眼子嗡嗡首响,脑门子一炸一炸地。
太阳穴上青筋暴突状若蚯蚓,有种立马要爆炸的感觉,让他胸臆之间憋了一股无名之火,冲荡得胸脯一鼔一鼔的,胸腔就快变成一座火火山,炽烈的岩浆随时可能一喷啸天。
他几次烦躁的对着窗外咬牙瞪眼、撸袖挥拳。
鸣蝉浑然不觉,依旧唱得惬意。
他又几次以手掩耳,忍无可忍的摇头苦笑。
他笑着笑着苦笑变成莞尔一笑,滑稽的做个鬼脸,抓起一块废宣纸,三撕两揉团成两颗纸球,呵呵笑着塞进耳朵眼儿里。
纸球入耳,搅得他心烦意乱、六神无主、燥汗首流的蝉鸣,顿时几乎听不见了。
他高兴了,得意的呵呵笑个不停,那双原本“静若含珠、动若木发”的在谱的亮眼睛,这时几乎笑眯成一条缝,以京剧老生的道白腔调调侃着知了:“呵呵,小‘哨雀’,看你此时可奈我何?”
当即撤去早己干透的《电扇祛暑图》、《西瓜消夏图》,重新铺上张安徽宣州府小岭厂出品的红星牌净皮单宣,他要认真地画一张创作画。
只见他先水后墨蘸得笔饱,墨水淋漓着随心所欲的笔走龙蛇:一支笔在手,忽而提起忽而按下、忽而中锋忽而侧锋、忽而泼写忽而点厾。
纸上墨痕,自然是或干或湿、或虚或实、或线或面、间或着点。
片刻后,便呈现出一派远山近水:满纸烟云、岚气氤氲、树木蓊郁、巉岩峭立。
虚中含实、实中见虚、虚虚实实、相映成趣、相得益彰。
迷离离、朦胧胧,引人遐思无限、令人荡气回肠。
细瞅,近景是几株稀奇古怪、老态龙钟的古柳。
树干苍劲古拙、笔重墨焦,枝条柔韧绵长,若春蚕吐丝;颇得顾恺之、吴道子“铁线描”、“高古游丝描”之流风遗韵:纤而不弱、柔而不软、坚而不硬、刚而不僵。
得意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又选取一支笔杆细如饭箸、笔尖成一小撮、笔毛细长刚健,弹性十足的正宗黄狼鼠须笔。
传说宋徽宗赵佶书写瘦金书,离了这种特制的黄狼鼠须笔,也是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柳止庸将这支唤作“勾筋紫毫”的鼠须笔拈在手中,一别悬腕悬肘的常态,敛息静气、一丝不苟,谨小慎微地描画起来。
与一向大刀阔斧、猛写狂扫的柳止庸判若两人。
几疑他不是在宣纸上作画,而是大家闺秀在锦缎上娴雅的绣花。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只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知了趴伏在古柳树梢上:身躯黝黑如炭、翅羽透明若无、八爪曲伸自然、双目晶莹犹凸。
他趋前退后欣赏一番,突然嘴角上翘状若菱角,悠悠然笑出声来:“呵呵,尽得白石大师笔意神韵也。”
片刻后,却又觉得意犹未尽,拈起那管“勾筋紫毫”,洗去上面余墨,去色碟里蘸上汁绿石绿的混合液,又如方才一样俯身就案,勾绘出一只翠绿色的大螳螂:双须前探、张牙舞爪、复眼放光、跃跃欲试,向浑然不觉、唱得惬意的鸣蝉发动攻击。
他还觉得尚未尽意,又濡墨挥毫、兼工带写、三下五除二,在螳螂的身后写成一只小巧轻盈的黄雀儿:骨肉丰满、目圆如豆、咀锐似钳,双翅搧动着俯冲而下,径首扑向那只觊觎鸣蝉、不可一世的螳螂。
又用白描手法,于左下方柳荫丛中,勾画了一位幼稚顽童。
梳一支朝天锥,扯一张小弹弓,瞄准那只小黄雀儿作眯眼射击状。
此时再端详画稿,方觉构图饱满、章法合理、疏密有致、经营位置己无懈可击。
于是胸有成竹的题写上跋文。
用得却是明人宋克的章草书体。
灰黄的病态脸色里,浮起一层刚刚喝下西两景芝白干的微醺淡红。
将耳中纸团掏了出来。
顿时蝉鸣入耳,仿佛仙音,纸上那只蝉,愈像活了一般。
柳止庸不禁开怀大笑:“同为蝉鸣,先前刺耳,令人心烦意乱;此时悦耳,让我心胸畅然,竟为何?
竟为何?
心情异也嘛!
呵呵呵……”兴奋里蓦然记起《说苑》卷九《正谏》中那段寓意颇深、脍炙人口的文字正合画题。
于是又一阵挥毫急写:园中有树树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欲取蝉而不知黄雀在其旁也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此三者皆务欲得其前利而不顾其后之有患也。
最后又于画稿左上方空白处,用汉隶曹全碑笔意,题了《螳螂捕蝉图》五个大字。
不由抛笔抚掌朗声大笑:“哈哈,妙绝;妙绝。
得之矣,得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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