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公主李昭棠的寝殿内,一盆金丝牡丹开得正盛。
驸马周明远立于案前,执笔蘸墨,在素绢上细细勾勒花瓣的轮廓。
他的笔触极稳,每一瓣都圆润饱满,连花蕊的细丝都纤毫毕现。
“棠娘,你看这朵如何?”
他搁笔,含笑望向窗边正翻书的妻子。
李昭棠懒懒抬眼,扫了一眼那幅画,唇角微扬:“驸马的画技愈发精进了。”
——却没说喜不喜欢。
周明远似是习惯了她这般态度,只温声道:“待裱好了,便挂在你的书房。”
李昭棠“嗯”了一声,目光又落回书页上。
宫女们私下议论:“驸马爷的画,公主殿下从未留过第二日。”
周明远离开后,李昭棠随手将驸马的牡丹图递给兰序:“收着吧,别挂出来。”
兰序接过画,指尖轻抚过细腻的绢面,叹了口气:“驸马爷画得这样用心,殿下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李昭棠倚在软榻上,懒懒拨弄着腕间的玉镯:“看腻了。
年年都是牡丹,年年都是这般工笔细描——美则美矣,无趣至极。”
兰序轻笑,将画卷仔细收进檀木匣里:“那殿下喜欢什么样的?
泼墨山水?
还是……”李昭棠忽然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喜欢活的,带刺儿的,最好还能扎人一手血。”
兰序摇头:“您这是说花呢,还是说人?”
李昭棠笑而不答,转而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兰序:“三月初七,慈恩寺的法会,太后娘娘前几日还提过,说您该去上炷香。”
李昭棠指尖一顿,唇角微勾:“是啊,该去上香了——求个姻缘顺遂,如何?”
兰序忍笑:“殿下若真去求姻缘,驸马爷怕是要跪碎一地的膝盖。”
李昭棠轻哼一声:“他跪他的,我求我的。”
兰序一边替她系上素色披风,一边低声道:“殿下今日怎么突然想去慈恩寺?
莫非是闷坏了?”
李昭棠对着铜镜扶了扶鬓边的玉簪,语气随意:“宫里待腻了,出去透透气。”
兰序眨了眨眼:“那奴婢去准备香烛供品?”
李昭棠忽然转身,一把拉住她的手,眼中闪着狡黠的光:“阿序,你说——醉仙楼新酿的‘梨花白’,和慈恩寺的香火味,哪个更醉人?”
兰序瞪大眼:“殿下!
您该不会是想……”李昭棠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笑意盈盈:“嘘,佛门清净地,咱们先去上炷香,再‘顺路’去醉仙楼听个小曲儿,如何?”
兰序无奈:“您这是‘顺路’吗?
这分明是南辕北辙……”李昭棠捏了捏她的脸:“所以才要你打掩护呀,好阿序~”兰序叹气:“奴婢若是被太后娘娘罚去扫佛堂,殿下可得来救我。”
李昭棠大笑:“放心,我带你私奔!”
兰序一边替她挽发,一边低声道:“殿下,您今日这身素衣……是不是太素了些?
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去守寡呢。”
李昭棠对着铜镜左右端详,满意地点头:“就是要素,越素越好,最好让人一眼就觉得我‘心如止水’。”
兰序叹气:“您这‘心如止水’,怕不是待会儿就要‘水漫醉仙楼’了。”
李昭棠笑眯眯地捏了捏她的脸:“还是阿序懂我。”
李昭棠特意在腰间系了一枚不起眼的玉佩——那是她及笄时偷偷从宫外买的,而非御赐之物。
兰序往她袖中塞了一小包碎银,低声道:“醉仙楼新来的琴师据说脾气大,您别又跟人吵起来。”
慈恩寺外,公主的马车停驻。
李昭棠端庄地下了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恭恭敬敬地进了大殿,点了三炷香,跪在蒲团上,闭目合十。
兰序站在一旁,努力维持严肃的表情,却见自家公主嘴唇微动,似乎在默念什么。
她凑近一听——李昭棠低声嘀咕:“佛祖在上,信女今日诚心祈愿——求一个不无聊的午后。”
兰序:“……”一旁的小沙弥感动道:“这位女施主如此虔诚,必是求家宅平安。”
李昭棠睁眼,一脸肃穆:“小师父说得对,我求的正是‘家宅平安’——只要我不在家,家宅自然平安。”
慈恩寺山门外。
李昭棠端庄地迈出寺门,阳光正好落在她素净的衣袍上,衬得她整个人如一朵清雅的梨花。
兰序跟在她身后,手里捧着寺里僧人赠的平安符,一脸虔诚——如果忽略她疯狂抽搐的嘴角的话。
兰序附耳询问:"殿下,咱们现在回宫?
太后娘娘说晚膳要您陪着用..."李昭棠抚了抚衣袖:"自然要回。
不过..."她突然皱眉,捂住心口,"本宫忽然觉得心口闷得慌,怕是方才香火熏着了。
"兰序:"那奴婢去请太医?
"李昭棠:"不必劳师动众。
听闻醉仙楼新到的清心茶最是解郁..."马车内,兰序扶额:"所以这就是您心口闷的解药?
"她指着窗外越来越近的酒楼招牌。
李昭棠己经利落地扯下素色外袍,露出里面绣着暗纹的锦衣:"佛曰:心诚则灵。
我方才拜得那么认真,现在喝点小酒怎么了?
"车夫老赵头也不回:"殿下,要小的像上回那样,把马车停在后巷吗?
"李昭棠赞赏地点头:"懂事。
"马车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侧门。
李昭棠戴上面纱,主仆二人熟门熟路地溜了进去。
醉仙楼内人声鼎沸,跑堂的端着酒菜穿梭其间。
二楼雅间"听雪轩"是李昭棠常年包下的,推开雕花木窗,正好能将一楼大堂尽收眼底。
兰序熟练地布菜:"今日有新酿的梅子酒,还有您爱吃的胭脂鹅脯。
"李昭棠倚窗而望:"听说最近来了个狂生,日日在此..."话音未落,楼下突然传来"哗啦"一声脆响。
大堂中央,一个青衫书生正拍案而起,桌上酒壶倒了一片。
他对面坐着个锦衣公子,脸色铁青。
锦衣公子:"崔九霄!
你不过是个落第举子,也配点评我的诗?
"崔令淮拎着酒壶晃了晃:"刘公子,您这诗写得...连我家看门的大黄狗听了都要摇头。
"满堂哄笑中,掌柜的提着衣摆跑来:"崔公子!
您这月的酒钱还没结清呢!
"崔令淮掏了掏袖子,摸出三文钱:"先赊着,等我卖了那幅《醉仙图》..."掌柜怒极反笑:"您那画上的仙人都醉得找不着北了!
"李昭棠支着下巴,目光落在那个叫崔九霄的书生身上。
他虽衣衫半旧,却洗得干净;明明被人围着指责,嘴角却还噙着笑。
最有趣的是他的眼睛——像是盛着整个长安城的灯火,明亮得灼人。
兰序递上茶盏:"殿下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李昭棠接过茶盏:"看一只...不肯入笼的雀儿。
"此时楼下又传来吵闹声,只见那刘公子恼羞成怒,竟抄起砚台就要砸人。
崔令淮不躲不闪,反而仰头将最后一口酒饮尽——"砰!
"砚台擦着他的额角飞过,在墙上砸出个黑印。
李昭棠突然起身:"有趣。
"她摘下腰间玉佩递给兰序:"去,就说...河东裴氏请崔公子喝一杯。
"当兰序匆匆下楼时,李昭棠己经重新戴好面纱。
她看着兰序穿过人群,看着那个叫崔九霄的男子挑眉接过玉佩,又看着他抬头准确无误地望向自己所在的窗口——西目相对的瞬间,他忽然笑了,用口型说了三个字:"不、够、喝。
"李昭棠忍不住也笑了。
她伸手推开窗棂,长安城暮春的风混着酒香扑面而来。
这一刻,慈恩寺的香火味仿佛还在衣袂间萦绕,但她的心己经跟着这个陌生男子的笑容,彻底醉在了人间烟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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