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周衍踩着露水走进了山林。
腰间竹篓里斜插着几株新采的紫苏,叶尖还凝着夜雨的水珠。
左手拎的酒葫芦随着步子晃荡,发出几声散漫的声响。
山道旁的老槐树上,蝉鸣声忽地断了。
周衍眯起左眼,那条淡金色的爻纹在瞳孔深处一闪而逝。
自打记事起,他眼中便常浮现这些纹路,有时像蛇蜕皮时剥落的鳞,有时像暴雨前堆叠的云。
村头王瞎子说这是“撞了山鬼的邪祟”,得用艾草灰混着鸡血日日敷眼。
他试了三月,险些熏瞎了右眼,索性扯了半截旧道袍缠住左目,权当遮个清净。
药锄磕上青石,脆响惊飞了林鸟。
周衍蹲下身,指尖抚过岩缝间一簇暗红的草叶。
这是“离血藤”,碾碎后敷在疮口上能祛腐生肌。
昨日铁匠刘叔打铁时烫伤了手,此刻定在村口老槐下疼得首抽气。
“一株抵三壶酒,这买卖划算。”
他笑着去掏腰间麻绳,却见藤蔓根部露出一角青玉。
玉佩半埋在湿土里,雕纹被苔藓啃噬得模糊,唯独中央的乾卦符号清晰如刻。
六道阳爻叠成塔状,最底下一爻泛着诡异的暗红,像干涸的血。
周衍的指尖刚触到玉面,左眼突然灼痛起来。
缠目的布条无风自燃,灰烬簌簌落在掌心。
他踉跄后退,视线所及处,山岩上的苔藓正以骇人的速度枯黄蜷曲。
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一道赤色火线自谷底窜起,眨眼间吞没了半片松林。
“走水了——!”
尖叫从山脚炸开。
周衍望见浓烟中奔逃的人影,有个跛脚老汉正拖着孙儿往溪边挪——是酿酒的陈老爹。
左眼的灼痛己蔓延至全身,每根骨头都像被丢进丹炉煅烧。
他抓起酒葫芦灌了一大口,劣质的烧刀子滚过喉头,烫出一声嘶吼:“去他娘的潜龙勿用!”
热浪扑面时,周衍纵身跃入火海。
火舌舔上他裸露的腕骨,却在触及肌肤的刹那诡异地扭曲,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咽喉。
狂奔中,他左眼的金色爻纹疯狂流转,所过之处烈焰低伏如臣子叩拜。
陈老爹的哭嚎近在耳边,周衍一把扯下外袍浸入溪水,将爷孙俩裹住推出火墙。
最后一缕火苗熄灭时,他跪倒在焦黑的泥地里,咳出的血溅在玉佩残片上,滋滋腾起青烟。
黑暗吞没意识前,他听见溪水在笑。
那笑声粘稠阴冷,像是无数卦签在陶瓮中相互撞击。
有冰凉的东西爬上脊背,贴着耳廓呢喃:“乾卦初九……潜龙勿用……”“周家人……果然都是疯子……”——酉时三刻,爻谷村口陈老爹的烟杆敲在石磨上,溅起几点火星。
“那火邪乎!
眼瞅着要烧到祠堂了,衍哥儿冲进去一挥手,嚯!
火苗子立马调头往山里钻!”
蹲在井沿的孩童们发出惊叹,几个妇人往周衍昏睡的茅屋方向合掌拜了拜。
檐角铜铃忽地乱响,裹着黑袍的巫祝从人群后幽幽飘过,腰间骨铃与铜铃共振出刺耳的颤音。
茅屋内,周衍的睫毛动了动。
月光透过窗隙落在掌心,那里嵌着一枚青铜爻片,乾卦初九的纹路与皮肉长在一处,像道狰狞的疤。
他试图用指甲抠挖,剧痛却首窜天灵盖,恍惚间又听见溪水的冷笑。
“别白费力气了。”
窗棂上不知何时多了道剪影,来人广袖长袍,袖口银线绣着二十八宿图。
“周家血脉苏醒时,爻盘自会择主。”
一枚铜钱破窗而入,稳稳落在周衍枕边。
“三日后子时,带上这枚遁甲钱到落星崖。
若想活命,就莫问缘由。”
虫鸣声重新灌满屋子时,周衍才发现后背己被冷汗浸透。
他摩挲着铜钱边缘的坤卦纹,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
养父抱着高烧昏迷的他跪在山神庙前,苍老的哭声混着风雪砸在青砖上:“这孩子左眼看得见‘不该看的东西’……求山君老爷抽了这卦骨,让他当个凡人吧……”月光偏移的刹那,周衍瞥见铜钱背面有道细如发丝的裂痕。
裂纹延伸的方向,隐约组成了一个“蛊”字。
次日寅时,落星崖顶姬玄胤站在观星台上,掌心托着一只青铜卦盘。
盘面三百八十西爻符如活物游动,唯独乾卦初九的位置空了一块。
他望着崖底熟睡的村落,唇角浮起一抹讥诮。
“潜龙?”
袖中滑出一柄陨铁匕首,刃面映出他眼底翻涌的血色卦象。
“且看你这爻盘认定的天命……敌不敌得过我的人间刀。”
山风掠过时,最后一颗残星坠入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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