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滴松烟墨从狼毫笔尖坠落时,巷尾传来三更梆子声。
陆沉用剑条拨了拨泥炉里的炭火,青金石碎屑在火光中泛着幽蓝。
药香混着铁锈味在书铺里游荡,攀上梁间晾晒的《齐民要术》残卷,惊醒了蛰伏在竹简缝隙里的蠹虫。
"小沉,城西的柏木棺又涨了三十文。
"老铁匠佝偻着蹭进门框,掌心刀币在炉火映照下泛着血痂般的铜绿。
他跛脚的姿势比往日更歪斜——前夜替戍卒修补锁子甲时,一枚法家符咒的残片扎进了膝盖。
陆沉默然揭开沸腾的药罐。
当归的苦味里混着蝉蜕的腥气,水面浮着的骨碎补叶片边缘己然发黑。
"腐尸毒入肺络了。
"他碾碎半枚石韦叶撒入陶罐,"明日我去乱葬岗采些鬼针草。
"檐角铜铃忽然轻颤,十六道刻痕在内壁次第亮起。
这是墨家匠人示警的"听风铃",每道刻痕代表一里外的马蹄数。
陆沉数着铃铛转动的圈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条上的锈斑。
十二匹快马,西南方向,蹄铁包着棉布——是专在雨夜行事的税吏。
"咳咳...柜底第三格..."老铁匠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漏出带血丝的浓痰。
陆沉掀开虫蛀的樟木柜,摸出个褪色的机关铜匣。
咔嗒三声机簧响动,匣中滚出七颗赤鳞砂——去年替城门校尉修弩车时克扣下的火器原料。
马蹄声碾碎雨帘时,陆沉正把青金石粉末缝进老铁匠的护腰。
这种西域矿石掺在箭簇能破罡气,此刻却被他混着艾草灰压成薄片。
税吏的锁子甲溅起泥水冲进书铺时,少年刚好咬断麻线打了个死结。
"陆家小子,刺史府的丹炉裂了条缝。
"为首的税吏扬起蟒皮鞭,鞭梢铜刺勾走了门楣悬着的辟邪符。
黄符纸飘落在炭盆里,朱砂画的阴阳鱼在火焰中蜷曲成灰,"听说你还会画镇宅的符?
这可是阴阳家余孽的把戏。
"陆沉注视着炭灰里未燃尽的"坎"卦纹路。
那本是他为东街糕饼铺老板娘画的安胎符,此刻却在灰烬中显出不祥的"未济"卦象。
药罐突然剧烈沸腾,蒸汽顶得陶盖咯咯作响。
"大人说笑了。
"少年用剑条挑起滚烫的陶罐,沸水泼在税吏脚边三尺处,"《考工记》有载,硝石遇赤鳞砂..."他指尖轻弹剑身,几点火星落入水洼。
幽蓝火焰腾起的刹那,十二张猎蛟弩己对准他眉心。
税吏的狞笑凝固在脸上——陆沉掌中不知何时多了块鎏金符牌。
正面法家獬豸兽目圆睁,背面却是农家桑稷纹。
这是上月刑狱司典吏送来的谢礼,为的是陆沉培育的那批抗旱稻种,让死牢里少饿死了三成囚犯。
"原来是农司的人。
"税吏靴底焦黑的棉布冒着青烟,"但刺史大人要的可是会画符的..."他突然挥鞭卷向书架,三百卷旧籍轰然倾塌。
泛黄的《汜胜之书》摔裂在泥水里,《孙子兵法》残页盖住了炭盆。
陆沉瞳孔微缩。
倒塌的书架后露出半幅未完工的机弩图,墨线勾勒的"连山弩"结构间,藏着墨家钜子临终前传授的"璇玑锁"解法。
老铁匠突然暴起,将滚烫的药罐砸向税吏面门,却被弩箭射穿右肩。
"墨家的老狗!
"税吏抹去脸上的药渣,獬豸符在掌心泛起血光,"给我拆了这贼窝!
"陆沉旋身避开两支弩箭,剑条点中第三支箭的翎羽。
箭矢偏转钉入《黄帝内经》书脊,震落的蠹虫雨点般砸在税吏颈后。
趁着众人抓挠毒疮的间隙,少年拽起老铁匠撞向后墙。
腐坏的土墙应声而倒,暴雨裹着碎砖扑面而来。
陆沉在泥泞中翻滚时,摸到块冰凉的青石板——是墨家匠人铺地用的"听音砖"。
他剑条刺入砖缝三寸,地底传来齿轮转动的闷响。
整条巷子的雨水突然倒灌,在税吏马队脚下形成漩涡。
"墨家水机关!
快退!
"税吏的嘶吼被浪涛声淹没。
陆沉拖着老铁匠爬上槐树时,看见十二匹战马在漩涡中沉没,猎蛟弩的牛筋弦在水压下崩断,箭杆插进同僚的锁子甲接缝处。
雨幕中忽然亮起七盏青灯。
陆沉望见摘星阁的琉璃瓦在电光中闪烁,檐角铜铃的震颤频率与怀中断剑产生共鸣。
老铁匠的呼吸渐渐微弱,肩头弩箭的倒刺上泛着法家特有的"禁疗咒"黑光。
"撑住。
"少年咬破指尖,在老人胸口画了个残缺的"井"卦。
这是去年冬夜,某个冻毙在书铺门口的游方道士教他的祝由术。
血迹未干时,远处传来更密集的马蹄声——刺史府的玄甲卫出动了。
陆沉背起老人冲向地窖。
暗门机关被雨水泡胀,他连踹三脚才撞开橡木门板。
十三块灵位在震动中倾斜,兵家陈娘子的青石牌位摔成两截,露出中空处藏的半枚蛇信镖。
这是纵横家的杀人信物,却出现在剿灭马匪的官军尸身上。
地窖北墙突然裂开蛛网纹。
陆沉握紧剑条插入砖缝,青铜匣的星图纹路与空中紫微垣遥相呼应。
当北斗第七星归位的瞬间,他听见百里外摘星阁的铜壶滴漏声加快了十倍。
匣中锦帛裹着的断剑突然长吟,剑鸣声里夹杂着稷下学宫最后的辩经声。
陆沉眼前闪过无数碎片:峨冠方士在丹炉前炸成血雾,布衣剑客以《乐经》音律震碎铁甲,白发老农在龟裂的田垄刻完《汜胜之书》末章..."原来如此。
"少年将断剑贴上额头,那些消散在焚书烈焰中的嘶吼,此刻化作温热的溪流漫过西肢。
地窖砖缝钻出嫩绿藤蔓,转眼缠住即将倾倒的药柜——这是农家最后的馈赠。
瓦片碎裂声从头顶传来。
黑衣人踏着道家禹步的残影,袖中甩出的却是阴阳家浑天仪。
陆沉嗅到他衣襟间有摘星阁的龙脑香,腰间错金络子却系着纵横家信物。
"荀况的剑,墨翟的器,扁鹊的针——你倒是贪心。
"黑衣人声音像是砂纸磨过青铜鼎,"交出解蔽剑,给你留个全尸。
"陆沉突然看清对方灵台处的九重枷锁。
法家禁言咒如毒蛇缠喉,儒家忠君印烙在眉心,阴阳家封星契锁住双足...但在心脉处有道旧伤,漏出丝兵家特有的杀伐气。
"你想挣脱这些枷锁。
"少年银针在指尖泛着冷光,"《灵枢》有云,郁气当泄于..."他故意将"合谷穴"说成"劳宫穴",黑衣人刺来的剑果然偏了半寸。
檐外传来摘星阁追兵的铜哨声。
黑衣人甩出焦黄的《商君书》残页,纵身消失在雨夜前,后颈的杂家烙印在电光中一闪而逝。
陆沉拾起残页,发现边缘沾着星象图的朱砂——正是三日前被焚的阴阳家观星记录。
断剑在药篓中呜咽。
少年展开浸透的《齐民要术》,夹页里的干桃花飘落在地。
去年救活枯桃林时,那戴面纱的女子折枝相赠的画面突然清晰——她佩剑吞口处的"非攻"二字,与墨家钜子临终前刻在剑条上的铭文如出一辙。
雨更急了。
陆沉将断剑藏入捣药杵,却在石臼底部摸到粒带血的稻种。
这是老铁匠昨日悄悄塞进的,稻壳上细微的刻痕,正是农家秘传的"神农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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