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九嶷山北麓的枫林在秋风中翻涌,如一片燃烧的火海。
残阳的余晖透过层叠的枝叶,在青石铺就的院落里投下斑驳的光影。
楚家铁铺的烟囱早己熄了火,唯有锻铁房内偶尔传来几声金属相击的脆响,在寂静的山脚下显得格外清晰。
楚墨白蹲在铁铺门前的石阶上,手中握着一块细腻的麂皮,正反复擦拭一柄新铸的鱼肠短剑。
剑身狭长,刃口薄如蝉翼,在夕阳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他的动作极慢,指腹轻轻抚过剑脊上蜿蜒的松纹,像是在抚摸某种活物。
十七年的铁匠生涯,让他对金属的触感格外敏锐——这柄剑的钢质极纯,淬火时温度也恰到好处,只需再打磨最后一次,便能交付给岳阳城的张员外。
忽然,一阵秋风掠过,卷起几片火红的枫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缓缓飘落。
楚墨白眼角微动,手腕倏然一翻,鱼肠剑的剑尖精准地刺穿其中一片落叶的叶脉,将其钉在了门框上。
叶片未碎,切口却平整如刀削。
这一手“听风辨器”的功夫,并非家传。
去年深秋,他曾躲在老君岩后的灌木丛里,偷看点苍派弟子练剑。
那些白衣剑客身形飘逸,剑招如行云流水,剑锋破空时竟隐隐有风雷之声。
他看得入迷,不知不觉记下了几式剑招的起手,后来在无人处偷偷练习,竟也悟出了几分门道。
“墨白!”
父亲的吼声从后院传来,打断了少年的思绪。
楚墨白迅速收剑入袖,起身时束发的布带被剑锋无意割断,黑发如瀑般散落,遮住了他半边脸庞。
他随手将发丝拨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锻铁房的窗户——那里透出的光,并非寻常炉火的橘黄,而是一种诡谲的暗紫色。
推开厚重的包铁木门,热浪裹挟着铁腥味扑面而来。
楚铁生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烫伤的旧疤,肌肉虬结如老树盘根。
他双手握着一柄紫铜锻造的重锤,正狠狠砸向砧台上的一方玄铁剑匣。
那剑匣通体乌黑,匣面阴刻着九嶷山的轮廓,线条粗犷却暗藏玄机。
山巅处嵌着一枚鹌鹑蛋大小的赤玉,此刻正随着锤击泛出涟漪般的血色光晕,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动。
“取寒泉水来!”
父亲的声音嘶哑得近乎陌生。
楚墨白快步走向墙角的水瓮,却猛然发现地面青砖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缝隙间渗出丝丝缕缕的蓝雾,触之冰凉刺骨。
他心头一紧,不敢耽搁,迅速舀起一瓢寒泉水,转身奔向锻铁台。
就在他即将靠近的刹那,剑匣突然剧烈震颤,七道金线自赤玉中迸射而出,在屋顶交织成北斗七星的图案。
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紧接着,一声龙吟般的剑啸自匣中炸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楚铁生猛地抓住儿子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记住,南宫——”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
老铁匠的脸色骤变,一把将剑匣塞进楚墨白怀中,力道之大让少年踉跄着撞翻了身后的淬火槽。
滚烫的铁水泼洒在地,腾起一片白雾。
“从地窖走!”
楚铁生扯下颈间黑绳串着的青铜钥匙,塞进儿子手中,绳结在他粗粝的指节间绷得笔首,“剑匣交给——”轰然一声巨响,院墙倒塌,烟尘西起。
三个黑衣人破窗而入,月光下,他们腰间的银牌闪烁着冷光,阴刻的“漕”字清晰可见。
楚墨白抱着剑匣滚向锻铁台下,后脑狠狠撞在风箱把手上,眼前金星乱冒。
他强忍眩晕,从缝隙中窥见父亲从火炉中抽出一根烧红的铁钎,手腕一抖,竟使出了点苍派的“流云三叠”——赤红的铁钎在空中划出三道残影,最前方的黑衣人咽喉顿时多了一个焦黑的孔洞,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轰然倒地。
但另外两人反应极快,瞬间结阵。
左侧的矮个子甩出九节鞭,鞭梢如毒蛇般缠住楚铁生的右腿,倒刺撕开皮肉,带起一蓬血雾。
右侧的魁梧汉子趁机欺身而上,判官笔首取咽喉。
老铁匠拧身避过要害,铁钎狠狠贯入对方肩胛,可就在这一瞬,第三支透骨钉自窗外射入,精准钉入他的后背心俞穴。
楚墨白的嘶吼卡在喉咙里。
父亲踉跄着将铁钎掷向窗外,夜色中传来一声闷哼。
趁着黑衣人阵型微乱,楚铁生突然暴起,染血的手掌重重拍在剑匣的赤玉上。
刹那间,匣面九嶷山纹路骤然大亮,七道金线如活蛇般缠上剩余两名黑衣人的手腕。
他们的动作顿时僵住,脸上浮现出痛苦至极的神色。
“走!”
楚铁生一脚踹翻锻铁台。
数百斤的铁砧砸落地面,烟尘弥漫。
楚墨白怀中的剑匣突然变得滚烫,几乎要灼穿他的衣衫。
他咬牙翻滚到墙角,指尖触到地窖暗门的铜环,用力一拉,腐朽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在跌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看见父亲的后背上,三支透骨钉的钉尾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在月光下泛着蓝汪汪的光泽。
***地窖里弥漫着霉味和铁锈的气息。
楚墨白颤抖着点燃壁龛里的鱼油灯,昏黄的火光映出剑匣上未干的血迹。
匣锁是精巧的九宫格,他深吸一口气,试着拨动铜块。
“三九踏雪,七西临渊……”这是去年冬至,父亲酒醉时念叨的口诀。
“咔嗒”一声轻响,匣盖缓缓开启。
想象中的神兵利器并未出现,匣底静静躺着半卷焦黄的绢书。
楚墨白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鱼油灯突然爆出一朵灯花,火苗窜起半尺高,照亮了卷首十二个森然如刃的篆字——《天工剑谱·残本》——裴寂录于洞庭秋夜。
他的指尖微微发抖,翻到第七页时,一行墨迹尤新的批注刺入眼帘:“七星锁脉需以赤玉为引,此南宫氏不传之秘也。”
南宫——父亲未说完的话,此刻如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
窗外,瓦片松动的轻响传来。
楚墨白猛地吹灭油灯。
黑暗中,三支透骨钉穿透地窖木门,深深钉入身后砖墙的闷响,如同毒蛇的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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