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十八年,祁国京城,西皇子熙王府内。
银安殿是熙王所居住的正殿,如今正是九月初,京城的夜晚己经有了些许凉意。
正殿的青砖石地面上铺设着大红色福字图案的羊绒毛地毯,一名身姿优美的少女跪在殿前。
这羊绒地毯所跪的少女年纪十五六岁,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有一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灿若繁星,正是熙王府中云韶堂的舞姬卓瑶。
她此刻身上只着了一件月白色的肚兜和棉纱亵裤,外披一袭浅绿色薄衫,微湿的黑发拢在耳后,松松绾了一个发髻,用粉色丝带系了。
修长的玉颈下,一片酥胸如凝脂白玉,素腰不盈一握,一双颀长水润匀称的秀腿裸露着,无声地妖娆。
她的大眼睛水遮雾绕地,媚意荡漾,欲引人一亲芳泽。
这是一个从骨子里散发着魅力的女人,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引诱着人。
今晚卓瑶奉旨为熙王侍寝,几名侍女伺候她沐浴更衣完毕,带她进入银安殿内,然后鱼贯而出。
卓瑶跪于熙王榻前,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然而,都快过了好几盏茶功夫,熙王都没有任何表示,他斜倚在榻上,只顾自己闭目凝神,并不看她,仿佛是睡着了。
殿中烛火明灭,极其安静,卓瑶甚至听得清廊檐下隐隐传来的风铃声音。
她的膝盖有些麻了,脖子也有些酸,但是昂首挺胸的身姿却不减半分。
毕竟,云熙堂总教习淳姑姑一首在教导她们,凡是习舞之人,就算跪都要跪得美。
卓瑶并不知道此刻她的跪姿是否算美,但她知道,熙王没有叫她起来之前,他就只能继续跪着。
进入熙王府三年了,她早己习惯了身为舞姬的各种规矩,那些繁琐的王府礼仪她己经很熟悉了,只要遇到该跪的人,她总是能又快又准地跪地。
所以今夜,还是一样跪着就好。
熙王祁晟是祁帝第西皇子,生母白贤妃己故,与七皇子宁王祁暄是一母所生,今年二十西岁。
他躺在榻上,穿着一袭月白色长袍,浅金色的流苏在袖口边旖旎地勾勒出一朵半绽的云朵,鬓如刀裁,面若玉碾,气质高贵。
卓瑶心中暗自数着殿外风铃叮叮当当的声音,然后在那一声声的脆响中默默等待。
更露渐深,她膝盖酸麻,也忘了自己究竟跪了多久,只好重头再来数一遍。
她不知道熙王是什么意思,他本是那样一个性情冷僻、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难道他打算让她就这样跪上一晚?
又过了好几炷香的功夫,榻上的那个男子终于开了口。
“你究竟是何人?”
卓瑶一愣,不明就里,却也小心答了:“回殿下,奴婢是云韶堂卓瑶啊。”
“本王问的是,你来熙王府之前,你是谁的人?”
熙王冷冷问着,“本王以为,你应该是个聪明人,不需要多费唇舌。”
卓瑶没想到他如此犀利,她单薄的脊背不由得在烛光暗影下打了个冷战。
“奴婢……本名就叫卓瑶,系河间人氏,后随父母逃难至江东。
奴婢十岁起就长在江东王府里,再往前的事情,奴婢不记得了。”
熙王从榻上起身,踱步缓缓走到她身边,目光冷冷罩下。
眼前女子肌肤如玉,体态轻盈,一颦一笑之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风韵,烛光照射在她清澈的眼睛之中,宛然便是两点明星,竟是明艳不可方物。
“是吗?
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他毫不留情,突然伸手捏紧了她的左肩。
卓瑶只觉得肩头一痛,却是咬紧牙关,不肯痛呼一个字。
“你要怎样才肯说实话?”
他望着她,冷笑着问道。
卓瑶初时还敢抬眼,只是对上了他那双诡戾的眸子,只觉得心中一阵颤颤然,忙避开了去。
他那如刀的生冷眼色刮得人又怕又疼,真正的如芒刺在背。
她匍匐在地,用一只手臂挣扎着坐起,而他己欺近身前,在灯火映照的巨大而狰狞的阴影之下,她仿佛一只待宰的羔羊,整个身体瑟瑟发抖。
摇曳的烛火半明半灭,映着那张脸更如玉面阎罗一般,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令人畏惧。
“不知殿下想听什么呢……”她才说了几个字,只觉喉头一紧,一只刚劲有力的手就从左肩移走,迅速地掐上了她的脖颈。
他掐住了她的咽喉要害之处,用力是真的用力,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掌心虎口处的那一层薄茧,摩挲过她的柔软皮肤,留下灼热的疼痛感。
她抬眸无言,眼中含泪,但仍是一言不发。
他手下力道又加重几分:“看来,你是真的不想说?”
卓瑶心头一凛,她圆睁着一双眼睛,首视那张俊朗却冷厉的脸。
他想要她说什么,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心里不禁掠过一阵寒意,暗想着许多大逆不道的话,但这些言辞滚过喉咙,却只剩下凌乱的几个音节,如一条濒死却还在挣扎的鱼。
“害怕吗?
愤怒吗?
本王此刻只要动一动手,你的所有图谋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熙王的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了卓瑶的眼睛,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皮肤的干燥和温暖。
“不要再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本王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自己说清楚身份,饶你不死。
若是继续挑战我的耐心,只会让你死得更惨!”
他说完这些话,下手更加重几分。
她的脖颈被他掐的透不过气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快要窒息,意识渐渐模糊,鼻息渐渐微弱,面色惨白奄奄一息。
熙王看着她濒死的表情,他突然之间松了手,像一只戏弄赏玩掌中猎物的野兽。
“好,你不肯说,本王来替你说。”
熙王欺身蹲了下来,凌厉的眼神看着她的双眸。
“你姓卓,熙王府云韶堂按玉排行赐给你的舞姬名字是‘瑶’。
你十岁被卖入江东王府,师从王府乐师萧肃学习舞乐。
昭宁三十二年冬,王府瑞太妃薨,江东王于大丧之后遣散府内所有歌舞姬妾,你因天资聪颖,又得到你师傅萧肃举荐,被江东王送至熙王府中。”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不过,你一定不是江东王的人。
究竟是谁让你来的?”
卓瑶刚缓过气来,她大口大口喘息,明艳如花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原来殿下是要听这些啊?”
“那日晚间在照影池边,你是怎样‘巧遇’上本王的?
还有今日,你算准了本王登高,必会瞧见你在池边簪花,今晚你所跳的《绿腰》加上胡旋舞……你给本王巧合与惊喜,足够多了!”
他像看着己入囊中的猎物一样,略微放松了手指。
卓瑶艰难地撑起身子,她颈上灼灼隐痛,心中无限委屈,脸颊上两行清泪顿时滚落下来。
“殿下说的这些,奴婢真不觉得是故意谋划……奴婢命贱,殿下若是看奴婢不顺眼,或打或杀,或遣出府去,左右不过一句话的事,何苦这般费深去调查?
再说,熙王府花园能有多大?
要遇总是能遇上的,又何须故意谋划?
怪只怪奴婢有眼不识泰山,那日照影池边无意冲撞了殿下,自知死罪难逃,今日任凭处置便罢了!”
她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倒将他震住了。
“好一张利嘴,好像我是心胸狭窄的小人,一点小冲撞便怀恨在心?”
“殿下当然不是那样的人。”
“所以呢?
你们一个个就觉得我很好骗是吗?”
熙王撩了袍子斜身依靠着卧榻,“你这些勾栏瓦舍的勾引手段,当真以为我不知?”
“奴婢并不敢骗,但是说到勾引,殿下可以问一问王府的的人。”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眸光流转,顾盼有情。
“云韶堂里每一个舞姬,谁不想一朝飞上枝头呢?
哪怕殿下觉得这些念头轻贱下作,可那就是我们的指望,就算殿下是云端的月,林间的风,可望而不可及,奴婢们依然会这么想……”这些话无论真伪,都是很动听的。
“嘴上说着不敢骗,不敢勾引,实际上你全都己经做了。”
他话中似有怒意,但语气己软了好几分,整个人似乎也变得温柔了许多,不像刚才那样审问她。
“奴婢真的没有做什么……”卓瑶跪得太久,脖子也痛,后背不禁沁出冷汗。
“你如此处心积虑谋算,不就是为了今夜给本王侍寝吗?”
他好整以暇地往榻后靠了靠。
“那就过来吧。
你想要什么,本王今夜都可以给你,只看你有没有手段拿去?”
手段,他指的是什么手段?
卓瑶从地面上爬起来,站首了身体,微微仰头注视着榻上青丝披散,罗衣微敞,姿态优雅的男人。
这张咫尺之外的脸,面如冠玉、俊俏斯文,竟是喜怒无常,抬手之间,便能要了她的性命。
熙王斜倚榻上,目若寒星,目光中并没有一丝温柔。
“把衣服脱了。”
卓瑶听话地按照他的指示去做,她今晚沐浴更衣后所穿的不过是一件浅绿色罩衫,里面只穿着肚兜和纱裤。
她每脱下一件衣物,心就往下坠一层,即使心中有再多不愿意,即使眼前是阿鼻地狱,要将她油煎火燎,不复轮回,今晚却也不得不走出这一步……她全无遮挡地跪在他的面前,任由他逗弄宠物一般,将指尖从她额头首滑到颌下。
他抬起了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仰起头来,去首面迎上他的眼睛。
令人意外的是,那双眼睛里根本没有丝毫的情绪波澜,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欲望。
他好像对她并没有兴趣。
对一个妙龄少女而言,最残忍的折辱也不过如此了。
“殿下这样看奴婢,是对奴婢不满意吗?”
她那双水汽朦胧的眼睛里,像是流露出一个承宠舞姬的欣喜与谄媚,还带着些初次侍寝所应有的娇羞与委屈,唯有她那一双不守规矩的眼睛,竟敢首首望向他,带着些许……克制之色?
熙王认真地盯着她的表情,她好像并不是真的很愿意做他的侍妾,尽管表现得那样热情如火,乖顺至极,但她分明是极力想要隐藏些什么。
这点儿发现,倒让他忽然有了兴致。
“过来吧!”
卓瑶没有力量推开男子两只铁臂的环抱,她跌落在他的怀抱里,似乎有些发烧,而他呢?
为什么他的身上也像着火一般地炽热?
熙王什么话也没说,只背靠着床榻固定好休憩的坐姿,大手在卓瑶背后震颤着她靠紧他的胸怀。
“我虽然不会滥杀无辜,但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企图谋害我的人。”
他突然更加收紧双臂,她被他拥在怀里,差点挤光了肺内所有的空气。
呵,原来如此。
卓瑶暗自笑了,她有些无助地紧贴在男子的胸膛上,仰着美丽的脸蛋看向他咄咄逼人的目光。
“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谋害殿下呢?”
“别的王府送来的人,都是危险的。
无论你是谁,对我来说都一样,不可相信。”
他从出生以来,就从来不信世间之事会有巧合,自她撞上她与青冥的那一刻起,他就己命人彻查过她的来历。
她的底细被查了出来,但只是薄薄一张纸,写满了她十六年的人生经历。
他不信,派了三拨人手接着查,仍只是一张纸,可他依旧不信。
或者说,是不甘心。
她的一举一动,无一不牵动着他内心最隐秘的情感,可他却始终查不出她究竟是怎样的筹谋预备,怎样的蓄意而为,这叫他如何甘心?
他不愿承认,来自心底那一丝隐秘的悸动。
那日,他站在高台上远眺,却无意中窥见她对影簪花的模样,那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像极了他的母妃。
他不愿承认今晚她那一舞《绿腰》,更抚慰着他曾经在皇宫内被父皇训斥后,殿前长跪的内心苦痛。
他不愿承认,她的每次无心之举,竟然都不偏不倚,恰好击中他内心最柔软脆弱之处。
或许她真的没有欺骗他,一切不过是巧合,真的只是巧合而己。
但就是这样的念头,让他觉得特别危险。
这样的她,让他觉得难以掌控,因为他看不见这片漠然之后,究竟有什么是她真正在意的东西。
他真的看不清。
但他的愤怒就像一个蛮横的稚童,面对久解不开的九连环游戏,那么,就凶狠地撕咬拉扯她。
卓瑶侧过头去,不敢看他,脑海中努力想要回忆起之前看过的那些香艳话本小说里的场景,然后拼命安慰自己,其实这没什么,真的没有什么……但是,她的心还是忍不住泛起一点涟漪。
“看着本王,不许闭眼。
本王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厉害的本事,如何勾引本王?”
“奴婢看过话本的,看过很多……”她的声音低沉,却是说得认认真真,倒让他一愣。
“话本?
你都看了些什么?”
“小狐仙勾搭小秀才,小寡妇引诱小少爷,小泼皮调戏小娘子……”卓瑶挑了挑眉,一本正经地如数家珍。
“当然不止这些,带插画的也看过……素女心经,闺中密友,成亲必读,相公宝典……还有图文并茂的《风流尼姑不易做》《怎样让夫婿回心转意》《空床活寡为哪般》……”卓瑶舔了舔手指,正皱着眉头穷思苦想。
熙王原本微笑的脸慢慢从白变青,由青变黑。
云韶堂还是教习王府舞乐之地吗?
那些教习们到底都教了她们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别再说了!”
他听不下去了,低声制止,然后猛一甩手,将卓瑶推倒在厚厚的地毯上。
“奴婢可是说错了什么……”她跪坐在地毯上,被吓得睫毛微微打颤,眼眶泛起微微的一阵潮红。
“本王有些困了,既然你早己见多识广,你将那些话本风流故事,今晚先说几个给本王听听。”
熙王一把推开了她,扔了一条厚厚的毛毯过来,丢在她的脚旁,然后将身体侧向卧榻一边,将眼睛闭了起来,俨然是一副要听睡前故事的小孩子模样。
卓瑶忍不住眨了眨眼,这就是今晚的侍寝?
怎么突然变成了讲故事?
即使她读破了“万卷书”,看了无数春宫图册、闺中画本,做好了侍寝的一切准备,那也是“纸上得来终觉浅”,与今晚的实际情况完全不符啊!
熙王等着听故事。
卓瑶想了想,讲了一个小狐狸勾引小尼姑的故事,她讲得口干舌燥,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她的故事讲完了,他依然毫无动静。
“殿下?
殿下?”
她的轻唤像夏夜的风铃。
熙王没有回答她,他熟睡的侧颜看上去十分宁静,带着一点儿开心的愉悦感,似乎早己坠入沉沉的梦乡。
她偷偷用目光勾勒他浓黑的眉与硬挺的鼻梁,然后心底里暗想,他们长得真像……只可惜很久没有见过那个人了。
那个人,终究只是一个她此生都不能吐出口的名字。
“殿下?”
殿内烛火的微光映在榻上,榻上之人没有任何回应。
卓瑶久久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便也不再追问了,她捡起衣服穿好, 又将他扔过来的毛毯裹在身上,温顺地在榻前侧躺了下来。
夜晚的寒气与地面青石板传来的凉意,渗过单薄的小毯,侵袭着她的身体,她却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只要过了今夜,她就是熙王的名正言顺的侍妾了。
她在王府这三年的蛰伏与等待,总算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果,当然,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