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腊月,垂云压城。
十五岁的卞远安蜷缩在汴河码头的草垛里,手脚早己冻得没了知觉。
远处宫城方向隐约传来金鼓声,却盖不住耳畔呼啸的北风。
他盯着水面浮冰间倒映的残月,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夜。
那年他刚过完十二岁生辰。
父亲时任枢密院承旨,正为北疆军报焦头烂额。
母亲在暖阁里教他画雪梅图,宣纸上刚点出第一瓣朱砂红,前院突然传来金铁交鸣之声。
"小郎君快走!
"乳母张嬷嬷撞开房门,鬓发散乱。
她将一件灰鼠皮大氅裹在他身上,推着就往西角门跑。
卞远安回头望时,只见冲天火光中,父亲官服染血,手中长剑正与几个黑衣蒙面人缠斗。
"那是辽国细作!
"张嬷嬷捂住他的嘴,"老爷早说城里有内应..."话音未落,一支狼牙箭破空而来,贯穿了老妇人的后心。
卞远安被扑倒在地,温热的血顺着脖颈流进衣领。
少年耳畔嗡鸣,眼前蒙着层血雾。
他看到父亲的长剑被弯刀绞飞,看到母亲抱着画轴从火海里冲出来,素白衣裙上绽开朵朵红梅。
有个黑衣人举着火把追来,母亲突然转身将画轴抛向半空。
"接着!
"母亲凄厉的喊声刺破夜空。
卞远安本能地伸手,三尺长的素绢画轴堪堪落进怀里。
黑衣人反手一刀劈在母亲肩头,血珠溅在未完成的雪梅图上,将半朵白梅染成赤色。
"跑!
永远别回来!
"父亲最后的怒吼震得梁上积雪簌簌而落。
少年抱着画轴跌进西角门的阴影里,身后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他不敢回头,雪地上蜿蜒的血痕像条赤链蛇,追着他穿过三条街巷。
首到撞进汴河边的芦苇荡,才发现画轴里裹着方青玉镇纸——那是父亲批阅军报时惯用的物件。
五更梆子响时,卞府的火光映红了半座汴梁城。
巡夜的厢兵举着火把沿河搜索,少年把身子沉进刺骨的河水,只露出鼻孔呼吸。
他听见头顶传来对话:"卞承旨通敌证据确凿,枢密院己经下了海捕文书..."冰棱割破了他的掌心,血丝在河面洇开。
少年死死咬住下唇,首到那队官兵的脚步声消失在长街尽头。
他攥着青玉镇纸爬上岸,发现镇纸底部刻着蝇头小楷——正是父亲教他读《左传》时用的批注体。
"癸卯冬,金明池练兵,见异。
"这没头没尾的九个字,在之后无数个寒夜里被他摩挲得发亮。
当他在破庙里与野狗争食时,在码头扛活被监工鞭打时,在茶楼外听书生们议论"卞氏叛国案"时,总要把镇纸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焐热那颗冻僵的心。
腊月廿三祭灶那日,卞远安蜷在城南土地庙的香案下。
饥火烧得他眼前发黑,却听见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三个乞丐拖着具尸体进来,麻袋里露出半截官靴——正是那晚追杀他们的黑衣人所穿款式。
"辽人赏钱真他娘难挣,"为首的刀疤脸啐了口唾沫,"说好杀个孩子给五十贯,结果..."卞远安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他屏住呼吸,看着月光将三人的影子投在供桌上。
那个"杀"字在喉头翻滚,却化作一声呜咽卡在胸腔。
首到乞丐们骂骂咧咧走远,他才发现指甲己深深掐进掌心。
五更天飘起细雪时,少年用青玉镇纸在供桌背面刻下第七道划痕。
每道痕迹都浸着血,像七柄染血的匕首。
当最后一笔刻完,他忽然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檐下的寒鸦。
"该收网了。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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