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教学楼西侧的爬山虎时,谢青总爱把钢笔竖在窗棂边。
冰裂纹釉面折射出细密的菱形光斑,像父亲书房里那盏珐琅台灯投在墙上的影子。
这是去年生日时父亲送她的万宝龙,青玉色笔杆上嵌着"青"字篆书,裂纹自字迹边缘蔓延,如同被冰封的墨迹。
"借过。
"课桌突然剧烈晃动,墨汁在作文纸上洇开狰狞的触角。
谢青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尹思文,整个初三(2)班只有他敢踩着课桌椅翻进座位。
少年带着阳光暴晒过的气息掠过她身侧,橙子汽水的甜腻味道冲散了墨水香。
冰凉的玻璃瓶突然贴上她后颈,"降降温?
"尹思文晃着北冰洋汽水,水珠顺着她脊柱滑进校服领口。
谢青触电般起身,钢笔"当啷"坠地,青玉笔帽在瓷砖上碎成三瓣。
教室陷入诡异的寂静。
尹思文翻身跳下时带倒了汽水瓶,橙色的液体漫过碎玉,在九月阳光里泛起琥珀色的光。
谢青蹲下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些曾被她摩挲过千百次的裂纹此刻狰狞开裂,露出釉面下惨白的胎体,像被剥开皮肤的伤口。
"我赔你。
"尹思文伸手去捡碎片,腕骨凸起处有道渗血的擦伤。
谢青拍开他的手,碎玉边缘在食指划出殷红,"你赔不起。
"她的声音像浸在冰里的刀片,这是父亲跑遍三个古董市场才寻到的孤品。
夕阳把储物柜的铁皮烤得发烫。
谢青将钢笔残骸收进天鹅绒盒子时,听见器材室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透过门缝,她看见尹思文跪坐在满地玻璃渣中,校服下摆卷起一角,后腰处青紫淤痕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少年正用美工刀削着透明树脂块,碎发垂落遮住眉眼。
窗外的光为他镀上毛边,竟显出几分罕见的专注。
当月光爬上实验台时,他忽然举起钢笔:"看,像不像把银河封进冰川?
"裂纹被金粉树脂填满,在笔杆内流转成星云状纹路。
谢青接过时碰到他冰凉的指尖,笔身残留着松节油的味道。
作业本突然洇开一滴墨,她发现笔尖铱粒有了0.1毫米的错位——这细微的瑕疵像根刺扎进眼底。
深夜的台灯下,谢青在日记本反复描摹那些金色裂纹。
笔尖划破第七张纸时,她突然想起尹思文后腰的淤青,形状像片逆生长的梧桐叶。
而此刻教学楼天台上,少年正将汽水瓶底碎片粘成吊坠,玻璃渣在月光下凝成水晶般的泪滴。
次日晨读,花飞飞带着雪花膏的香气凑过来:"听说尹思文昨晚在教务处挨了一巴掌。
"谢青笔尖顿了顿,余光瞥见后窗空位上,修复的钢笔正在光晕中流转金沙。
前排突然传来纸页翻动声,林毅的素描本露出半幅素描写生——少女垂首疾书的侧影,发梢沾着星芒似的碎光。
数学课进行到抛物线公式时,谢青发现钢笔开始漏墨。
每写三行字就会在"永"字捺脚处晕开墨渍,像不断复发的旧伤。
她用力甩笔的瞬间,尹思文突然伸手接住飞溅的墨滴,蓝黑色液体在他掌心绽成鸢尾花的形状。
"放学等我。
"他压低声音说,袖口滑落时露出小臂内侧的瘀伤,颜色比后腰的更深。
谢青这才注意到他右耳后有道浅疤,藏在鬓角里像条冬眠的蜈蚣。
暮色中的手工教室飘浮着树脂清香。
尹思文将钢笔拆解在绒布上,金属零件排列得像等待解剖的标本。
"当年奶奶的嫁妆匣摔碎时,我也是这么修的。
"他忽然开口,镊子尖蘸着水晶胶填补铱粒缝隙,"把裂缝变成装饰,伤痛就成了勋章。
"谢青望着他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翳,想起父亲修复古董时也会露出这般神情。
窗外忽然传来教导主任的呵斥声,尹思文闪电般拉下衣袖,但谢青己经看见他肘关节的旧伤——层层叠叠的淤青如同年轮。
当钢笔重新流淌出均匀的墨迹时,路灯己经次第亮起。
尹思文把工具收进铁盒,盒底露出半张泛黄的诊断书,谢青瞥见"软组织挫伤"和"建议报警"的字样。
少年突然哼起不成调的歌,将铁盒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仿佛刚才的阴郁从未存在。
谢青在末班公交上打开日记本,发现夹着张匿名字条:"裂缝是光进来的地方"。
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背面蹭着抹橙子汽水渍。
她转头望向车窗外,看见尹思文单肩挂着书包走在逆行的人流中,身影被路灯拉长又缩短,最终消失在胡同口的阴影里。
书包内侧袋突然传来震动,母亲发来的信息悬浮在锁屏界面:"周日书法课调至早八点,李教授最讨厌迟到。
"她摸出钢笔想在掌心试墨,却发现笔夹内侧刻着极小的一行英文:Kintsukuroi(金缮)。
此刻的城南旧货市场,尹思文正蹲在摊主前比划:"有没有七十年代的英雄钢笔零件?
要带冰裂纹的。
"他数出皱巴巴的零钱时,手机屏幕亮起十三个未接来电,备注都是"畜生"。
月光爬上谢青窗台时,她对着钢笔裂纹里流动的金沙发呆。
楼下车库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巨响,接着是男人醉醺醺的咒骂。
她下意识握紧钢笔,首到听见警笛声撕裂夜幕——而三十公里外的城中村,尹思文把修好的钢笔零件藏进砖缝,哼着歌走向漆黑的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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