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永昌六年的桂花开得早,七岁的李月明踮脚折枝时,蟠龙纹锦袍扫落了琉璃盏。
碎瓷声惊得白孔雀开屏,金翠尾羽映得他腰间螭纹佩泛起青芒。
"明月又淘气。
"十五岁的李胤昭将幼弟举到肩上,玄色蟒袍沾了落英,"昨日背不出《谏太宗十思疏》,今日倒会糟蹋贡品。
"李月明把桂枝插进兄长玉冠,细蕊垂在太子额前晃悠:"皇兄这样比孔夫子好看。
"他忽然指着满地碎瓷,"父皇说碎碎平安,这算不算祥瑞?
"檐下铁马被风撞得叮当响,皇帝的笑声惊飞了檐角栖鸟。
李月明伏在兄长背上,看父皇朱笔在《咏桂诗》上勾画。
他故意把"独占三秋压众芳"写成"分香九里共清秋",末笔还洇了团墨。
"赏西域贡墨十锭。
"皇帝揉着幼子发顶,"昭儿觉得这诗如何?
"李胤昭盯着宣纸沉吟:"分香二字甚妙,只是..."太子指尖划过"清秋"处的墨痕,"若改金甲更显桂魄英气。
"李月明咯咯笑着去够案上镇纸:"儿臣要金甲将军糖画!
"他扑进母妃怀抱时,瞥见皇兄将写废的诗稿塞进袖袋——那上面有他真正想写的"尽染乾坤万里黄"。
二十二岁的李月明在春猎时射落了金雕。
羽箭穿透日轮的瞬间,他听见看台上传来玉器碎裂声。
母妃赠的螭纹佩摔在青砖上,裂痕像道闪电劈开云纹。
"二殿下威武!
"禁军的喝彩声中,李胤昭俯身拾起碎玉。
太子掌心被豁口刺出血珠,却笑着将残佩系回弟弟腰间:"明月箭术精进,改日教教为兄。
"夜宴的篝火映红半边天时,李月明抱着焦尾琴溜出大帐。
溪水边,太子正在濯洗染血的绷带——白昼里替他挡下的狼爪,在玄色劲装下洇出暗红。
"皇兄听我新谱的《鹿鸣操》。
"他拨动宫弦,忽将曲调转成塞外胡笳。
李胤昭擦剑的手顿了顿,剑光映出弟弟眸中跳动的火焰。
"太傅说《鹿鸣》是宴群臣的雅乐。
"太子突然按住琴弦,"明月觉得...该谱什么样的曲子?
"李月明歪头咬断弦上松香:"自然是《淇奥》颂君子,《白华》赞孝子。
"他故意把徵音调得散漫,首到兄长眉间川字渐渐平复。
三更梆子响时,李月明在帐中烧了《破阵乐》残谱。
灰烬落在螭纹佩裂痕里,像填进一道陈年旧伤。
三母妃病倒在那年冬至。
李月明捧着药炉跪在椒房殿前,看琉璃瓦上的积雪一寸寸爬上廊柱。
殿内飘出断续的《柏舟》,母妃沙哑的哼唱混着药吊子沸腾声,把"我心匪石"唱成了谶语。
"明月,来。
"姜妃从锦被里伸出枯瘦的手,腕上翡翠镯子空荡荡地晃。
她指向墙角的螺钿箱,喘着气笑:"你及冠的贺礼...原想看你穿蟒袍来取..."李月明打开尘封的漆盒,《千里江山图》的卷轴比他儿时临摹的更遒劲。
母妃冰凉的指尖抚过画中孤峰:"前朝柳大家...用朱砂掺着石榴皮作画...颜色千年不褪..."他突然发现所有山脊走向都是晏朝边境线,云霭笼罩处赫然是北狄王庭。
画卷末端题着稚嫩小楷——竟是七岁时被皇兄收走的那句"尽染乾坤万里黄"。
"娘娘薨了——"雪粒子砸在窗棂上时,李月明正把脸埋在画里。
朱砂蹭在眼角像道血泪,他听着殿外此起彼伏的丧钟,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春猎。
母妃说金雕羽该用来做箭翎,却在他拉弓时悄悄剪断弓弦。
西及冠礼那日,李胤昭亲自为弟弟束发。
太子指尖拂过白玉冠下的灰白发丝,声音浸在沉水香里:"明月何时生的华发?
""上月试新染的霜色颜料,失手打翻在头上。
"李月明笑着指向满墙山水画,画中人大都白发蓑衣。
他余光瞥见皇兄佩剑上新镶的东珠——那是北狄使臣进献的贡品。
宴席散后,李月明独坐水榭弹箜篌。
五十弦皆调成宫商,把《黍离》奏得缠绵悱恻。
暗卫踏着第五叠变奏现身:"北境八百里加急,狄人破了燕云关。
"他拨断第七根弦,看血珠滚进箜篌纹路:"把我库房那些字画...都送去东宫。
"李胤昭夤夜踹开殿门时,正撞见弟弟往《千里江山图》上泼青黛。
太子剑锋挑飞瓷瓶,颜料泼上屏风,露出底层密密麻麻的城防图。
"你要装到什么时候?
"李胤昭的剑尖抵着他咽喉,"这些年你递的边防策、屯田论,真当为兄看不出?
"李月明握住剑刃轻笑,血顺着鎏金纹路滴在画中长江:"皇兄不也默许我装醉二十年?
"他忽然展开染血的画卷,"这千里江山,终究要托付真正的明君。
"更鼓惊起寒鸦时,兄弟俩的影子在烛火中忽远忽近。
李月明望着池中残月,想起七岁那年的桂花糕。
皇兄替他吹凉糕点时,曾有一瓣金桂落在太子眼睫上,恍如点了一笔金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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