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咖啡馆里,吧台店长正给一个叫阿伟和一个叫阿峰的男子讲故事。
故事内容是:天还没亮透,山坳里飘着乳白色的雾。
陈招娣踮脚取下挂在土墙上的镰刀,刀刃在晨光里闪了一下,惊醒了竹篓里的蝈蝈。
这是她去年在玉米地里捡的,养在挖空的葫芦里,葫芦肚子上歪歪扭扭刻着“天天开心”。
“二丫,把猪喂了再走。”
阿爹翻了个身,酒气顺着炕沿淌下来。
招娣应了声,麻利地拌好猪食,手指关节上结着淡黄色的茧,像粘着永远洗不掉的玉米面。
背篓里的柴火压得她首不起腰,山路上的碎石子硌着磨破的布鞋底,她数着步子转移注意:到第九十九步就能看见那棵歪脖子松树,树根底下开着紫色的打碗花。
教室的窗户纸在风里扑簌簌响,招娣把冻红的手缩进袖管。
前排的李小娟突然尖叫:“谁偷了我的自动铅笔?”
招娣还没抬头,就听见嗤笑:“肯定是陈臭丫,她家连电灯都没有。”
“就是,看她头发里还夹着稻草呢。”
课间操时有人从背后推她,招娣踉跄着扑在冰面上,怀里紧紧抱着用旧挂历包的书。
冰碴子划破手心,她突然看见石缝里钻出朵鹅黄的蒲公英,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就笑了。
这笑落在远处王老师眼里,新来的支教老师攥紧了保温杯,杯身上印着“师者仁心”西个字。
腊月二十三,阿爹的酒坛子又空了。
招娣蹲在灶台前吹火,火星子溅到手背上,弟弟的哭声和巴掌同时落下来。
“赔钱货!”
阿爹的眼白泛着血丝,招娣把弟弟护在身下,后颈火辣辣地疼。
月光从漏风的屋顶淌进来,她摸出枕头下的半截铅笔,在本子上画了个月亮,月亮里坐着个小人,脚边开满打碗花。
期中考试作文题是《我的愿望》,招娣的铅笔头顿在纸上,洇出个小小的墨点。
她想起王老师送的新本子,封皮是天空的蓝色,又想起昨天帮王老师晒书时看到的画册,巴黎铁塔顶着棉花糖似的云朵。
“我想变成蒲公英,”她一笔一画地写,“乘着风去看山外的操场,那种塑胶的,摔倒了不会疼。
还要带着弟弟住进画册里的白房子,早晨不用数着步子背柴,晚上……”写到这里她停住了,蝈蝈在桌洞里轻轻叫了两声。
王老师举着作文本的手在颤抖,粉笔灰簌簌落在深蓝的羽绒服上。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山风掠过电线,李小娟抽鼻子的声音格外清晰。
招娣低着头,看见自己磨毛的袖口突然落下一滴水渍,在旧棉袄上晕成更深的蓝色。
那天放学,王老师往她书包里塞了袋大白兔奶糖,糖纸在她掌心沙沙响,像春蚕啃食桑叶的声音。
招娣拆开一颗含在嘴里,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她突然想起蝈蝈该换新鲜菜叶了。
店长问你们觉得小女孩能不能走出山区咖啡馆里浮动着拿铁香气,阿伟的银勺在瓷杯里划出轻快的弧度,阿峰盯着自己杯底凝结的咖啡渍。
阿伟突然放下杯子说道:“要我说招娣肯定能走出去!
你看她作文里写的蒲公英,这不就是希望吗?”
指节叩着木质桌面“王老师都往她书包里塞奶糖了。”
阿峰摩挲着杯沿的手顿了顿说道:“山里冬天零下十几度,她连件羽绒服都没有。”
抬起眼皮“去年我们村有个姑娘,也是老师资助的,开春被她爹拽回去嫁人换彩礼。”
墙角的绿萝叶片颤动,阿伟掏出口袋里的车钥匙转着玩,金属碰撞声清脆。
阿伟说道:“你注意到蝈蝈没?
葫芦上刻着‘天天开心’”。
身体前倾“能在苦日子里养蝈蝈的人,心里有片自留地。
我留学时见过叙利亚难民小孩,捧着破足球笑出豁牙。”
阿峰扯了扯起球的毛衣袖口说道:“甜味是会骗人的。
十五岁那年我揣着打工攒的三千块想跑,火车站发现钱被老鼠啃成碎屑。”
喉结滚动“你知道玉米面结痂的手数着石子走路是什么滋味吗?”
玻璃窗上的雨痕突然被光照亮,阿伟的袖扣折射出细小光斑。
阿伟说道:“可她画了月亮里的打碗花!”
声音拔高些许“当年我抑郁症吞药,就是看见医院窗台上半枯的野花才把药吐出来的。
只要……”阿峰猛地打断阿伟说道:“我娘临终攥着退烧药不肯吃,说要留给我高考用。”
指甲掐进掌心“结果我带着她攒的七十八个硬币去考场,监考老师说硬币不能带进教室。”
沉默在两人之间膨胀,阿伟无意识地把方糖垒成小塔。
阿伟轻声道:“王老师保温杯上写着师者仁心。
去年我资助的贵州学生,今年考上了北师大。”
糖塔坍塌在咖啡渍里“总有人会伸手的,就像招娣护住弟弟那样。”
阿峰望着窗外雾蒙蒙的街道说道:“我弟饿得偷吃猪食,被我爹吊在房梁打。”
突然笑出声“知道为什么叫打碗花吗?
老人说摘了要摔碗。
有些花生来就是诅咒。”
穿堂风掠过,阿峰冻红的指节在杯壁留下指纹,阿伟把羊绒围巾往脖颈里紧了紧。
阿伟说道:“但她还在写啊!
就算用半截铅笔……”从口袋中摸出手机点开相册接着说道:“这是我支教拍的,砖缝里的野葵花,孩子们用矿泉水瓶养着。”
阿峰凝视照片良久说道:“十年前县里记者来拍希望小学,我举着新书包笑了一整天。”
指尖划过屏幕“后来那照片登了报,我的书包当晚就被村长儿子抢走了。”
柜台后的咖啡机发出蒸汽嘶鸣,两人同时望向操作台。
阿伟转过手机说道:“看这个!
‘蒲公英助学计划’去年帮西百个女孩走出大山。”
屏幕光映亮他眼底“只要一阵风……”阿峰突然抓住他手腕说道:“你知道山风多利吗?
我娘的头巾被刮进悬崖,她追了半里地。”
松开手并留下红痕“后来她总对着空崖子发呆。”
阿伟腕表秒针哒哒走着,阿峰袖口的线头垂在深色桌布上。
阿伟揉着手腕说道:“至少她现在有王老师。
当年我在剑桥想退学,导师半夜陪我喝了三壶红茶。”
忽然压低声音道:“有些光不用很亮,能照见下一步就行。”
阿峰扯掉衣服上的线头说道:“我高三班主任偷偷给我塞了五年高考题。”
线头落进冷掉的咖啡“放榜那天他被调去更偏远的村小,听说现在得了尘肺病。”
暮色漫进玻璃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模糊成团。
阿伟抓起账单说道:“赌不赌?
十年后我请你来这里,听招娣讲巴黎铁塔的云。”
阿峰按住账单的手背青筋有点凸起道:“要是她明年就消失在玉米地里……”柜台后擦杯子的店长忽然抬头,两人同时噤声。
玻璃门上的铜铃在风里响了半声,像谁没说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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