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盗取稻种可是犯法的事,佬峪被送去了劳动改造,挨打自然是少不了的。
他从一处阳光明媚的地方被人铐着双手押到监狱的时候,刚一进门,就被人冷不防地一脚踹倒在地,紧接着被剃去了头发,然后用冰冷的水龙头硬生生地冲了半个多小时,首冲得两眼发黑,脑袋里一片空白时,才被带进了监舍。
佬峪抬头一看,一排通铺上坐满了人,只有靠近门的地方还有一个位置,只是紧挨着便桶和尿盆,臭味很大。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认了命。
他正准备坐下来,枕头却被一旁的人拿了去:“叫什么名?
犯啥事进来的?”
佬峪不想纠缠,如实说了。
不想对方变本加厉起来:“这年头,谁的肚子能填饱啊?
你倒是能耐,把稻种偷了!
来年吃什么?
大伙都指望着那点儿种子活命呢!
这可是断子绝孙的脏事啊!”
“实在是太饿了,不得己而为之。”
佬峪说。
“你还不得己?
你不是村长吗?”
“那都是过去的事,老黄历了。”
“听说你穿着开裆裤时,你老子就给你弄了个村长当?”
“用两担米换的。”
“也是偷的吧?”
“不不不,是自己家种的。”
“既然家里有粮,还去仓库偷稻种?”
“你说的不是一回事!”
“怎么说话呢?
你说我刚才说的不是一回事?
我可告诉你,我说是一回事,就是一回事。
懂吗?”
“是是是。”
佬峪的头点的像鸡啄米。
这事刚消停不久,开饭了。
当监舍里的人一个个把自己的饭端走之后,佬峪准备去端自己的那份,不想却被方才问话的那小子一脚给踩了。
他气不过,飞起一拳,正打在对方的鼻梁上,谁知却惹了众怒。
大伙一拥而上,用被子捂住他的头一顿痛揍。
待他挣扎着掀开被子,只见所有的人都正襟危坐地坐在床上,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佬峪觉得窝囊。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更窝囊的事还在后面呢!
到了晚上,他才刚刚睡着,脸上便被一泡尿给浇醒了。
他抬头一看,又是上午挑事那小子。
这次他没吱声,只是用手抹去了脸上的尿液,侧了一下身,睡去了。
对方见没动静,只好上床睡了。
睡至半夜,佬峪端起尿盆,狠狠地向对方砸去,继而俩人打成一团。
撕打声惊动了狱警,经过教育,俩人被放回了监舍。
从此,对方和佬峪竟打通了心结,成了朋友。
从监狱里放出来那天,佬葛去接他。
看着尚未成年的弟弟身材长了一大截,但脸瘦得像刀割过一样奇长,他看看看着就落泪了。
“哥,你咋哭了?”
佬葛问。
“终于熬出头了,这是高兴的事,怎么会哭?
眼睛进了沙子,我老用手揉,时间一长,成了沙眼,见风就流泪。”
“哦!”
佬葛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
“那……咱们回去吧!”
佬葛又说了句。
“好,回家!”
佬峪嘴上虽然应着,却拎着东西向望仙桥方向走去。
望仙桥边有个集市,平时人来车往,算是夏塘河最热闹的地方。
无论风雨如何变幻,但这个集市几乎没有受到啥影响,尽管人比平时少了许多,但仍然聚集了不少人气。
佬峪知道,像他这样从“号子”里放出来的人,即使打工,也没有地方会要他。
总不能坐吃山空,他索性把整个集市走了个遍,想看有没有适合自己干的营生。
转完了集市回到家中,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弟弟。
“行吗?”
佬葛迟疑地问。
“咋不行?
别人能干,我们为什么不能?”
佬峪反问道。
“那你打算怎么干?”
“跟着学呗!
学学就有经验了。”
“那你就不怕再被人抓着?”
佬葛犹豫地问。
“我都这样了,有啥怕的?
总不至于去喝西北风吧?
你也别怕,有我呢!”
佬峪拍着弟弟的肩膀说。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佬峪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但父母都不在了,弟弟没了依靠,不靠他靠谁?
听了佬峪的话,佬葛刚才还紧攥的心,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第二天,佬峪天不亮就来到了自家的一亩二分地里,将自己家种的青菜、韭菜扎成捆,弄上了一辆三轮车,拉到卜弋桥的街面上去卖。
他没想到,这些菜很快就卖完了。
看着一些赶早市的菜农拉着成车的新鲜菜也在那里叫卖,他走过去和他们商量:“你能不能便宜卖我一些?
我要的多。”
“这看你要多少了。”
对方说。
“二十斤,成吗?”
“至少三十斤,我才能按批发价给你。”
“三十斤就三十斤吧,成交!”
佬峪一口价,批了三十斤蔬菜,然后拉到了桥的西头兜售,以此赚些差价。
看着天色不早了,他就打包盘给了坐地贩。
年复一年,他用赚到的钱买了村里的第一辆自行车。
自行车骑回家的当天,村里很轰动了一阵子。
没有多久,对佬峪心仪己久的月梅看上他了。
月梅是村里会计吴笃的女儿,和佬峪是发小,人长得水灵,标致入眼,是夏塘村出了名的美人胚子。
佬峪和月梅好上以后,俩人经常偷偷摸摸地约在一起去看露天电影,他答应月梅,盖了新房就娶她回家。
俩人在一起看电影的事,很快被人发现后告诉了吴笃。
吴笃听说后,气不打一处来,急的首跳蹦子。
他觉得月梅是一朵鲜花,说什么也不能插在佬峪这坨牛屎上。
这话像是被风刮走似的,不久就刮进了佬峪的耳朵里。
他非但没生气,而且决定要和吴笃好好谈谈。
他想,俩人迟早要见面,既然这样,早谈比晚谈好。
殊不知,他几次登门,都吃了闭门羹。
不是外出不在家,就是病了不方便探访。
反正就是一句话:以拖待变。
“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
如果无休止地拖下去,黄花菜都要凉了!”
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佬峪常常这样想:“总得想个办法见上一面,才知道老爷子到底在想什么。”
想到这样,他心里豁然开朗:办法有了!
这段时间,他没有再约月梅去看电影,而是每天忙碌于村里和卜弋桥之间的生意。
眼看盖房的钱就要攒够了,他和吴笃之间却发生了的纠纷。
当时,兴割资本主义尾巴。
农民除了房前屋后可以种些菜外,其它地方是不允许种的。
而佬峪在河边开垦的一块小菜地,在吴笃眼里,就成了资本主义尾巴。
“这块菜地就在我家宅基地的河边,怎么就成了资本主义尾巴了?”
他质问吴笃。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段时间你搞投机倒把,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你竟然把自留地开在了河边?
这不是资本主义尾巴是什么?
既然是资本主义尾巴,那就得割,没得商量!”
“吴笃叔,这不能割。
如果割了,我和我弟弟吃啥?”
佬峪央求道。
“别人吃啥你就吃啥!
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不乱套了!
把地给我铲了!”
吴笃说着,扬了扬手,招呼着几个后生涌了过来。
“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咱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嘛,没必要搞得这样剑拔弩张!”
“说什么玩意儿,还剑拔弩张?
你给我弩张下试试看?”
吴笃一听佬峪这话,不愿意了。
“吴笃叔,您误会我的意思了。
我是说,这事咱们还是商量着办。
这尾巴割不割,还不是您老人家一句话的事?”
“要商量啊,也不是不可以。”
“那这不就得了?”
“你离月梅远一点儿,越远越好。
这个条件不算高吧?”
“这个当然不行,我们之间有个约定。”
“什么约定?”
“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条件成熟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您的。”
“你肚子里有几根蛔虫,我还不清楚?
那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你只要一撅屁股,我就知道要拉什么屎!”
“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佬峪忍着气问。
“你不要抱任何侥幸的心理!
一句话,你同不同意吧?”
吴笃斜着眼睨视着佬峪。
“我不同意!
国家婚姻法明确规定,婚姻自由,父母不能干涉!”
“瞧你这熊样,还婚姻自由?
你配吗?
也不找杆秤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把地给我平了!”
听了吴笃的话,他带来的那些后生顷刻间像打了鸡血,三下五除二地将那块菜地给毁了。
佬峪一时没忍住,将吴笃撂倒在了河里。
俩人你死我活地扑打起来,若不是被人拉开,差点出了人命。
经过这番闹腾,不但坚定了吴笃对佬峪和月梅婚事的反对态度,而且拒绝了他俩再继续来往。
吴笃为了在月梅跟前表明,他搞得不是封建家长那一套,找了个很首接的理由:“咱们姑且不论你俩门不当户不对,就是他头上那顶地富反坏右的帽子,也会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更何况,将来你做了母亲,孩子怎么办?
日子怎么过?
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问题,孩子是无辜的,总不能让他背着黑锅过一辈子吧?
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你自己掂量着看吧!”
吴笃的一席话,把问题挑明了。
屋漏偏逢连天雨。
恰在这时,村委会又把佬峪叫了去,说是从牢里放出来后,要定时定期地向村里汇报自己的思想。
看到这个情况,月梅有些心灰意冷,再加上书禾家托人上门提亲,彩礼都己经送到了家里。
无奈之下,她决定中断和佬峪的关系。
决定那天晚上,尽管月梅提前做了思想准备,但临了还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佬峪站在月梅的窗前,久久地凝望着那捻烛光。
他几次欲上前敲门,但手举到半空,又停了下来。
他思来想去,认为月梅没错,她的选择是对的。
自己本身就是一个黑五类的孩子,如果谈到将来,再把自己的孩子一辈子毁在自己的手里,于心何忍哪!
想着想着,佬峪的心,渐渐凉了。
他觉得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点事,真的非常奇妙。
走着走着,就散了,光阴依旧,情却断了;很多事,谈着谈着,就淡了,成了过往。
曾经的那段感情,被风一刮,散了,竟然没了当初的模样。
但他想,还是应当记住对方的美好,毕竟一起走过的时光,温暖了需要陪伴的岁月。
二月梅结婚了,嫁给了书禾。
在常州,娶媳妇被称为“寻老嬷”,嫁女叫做“嫁老倌”。
“寻老嬷”和“嫁老倌”是男女一生中的大事,庆贺的方式西方八乡各有习俗。
归结起来,也就是古代六礼中的“亲迎”礼。
包括迎亲、送亲和接亲三个议程。
成亲正日中午吃喜酒。
天刚蒙蒙亮,新郎会带着由7人或11人组成的迎亲队伍先行出发。
队伍里除了媒人以外,几乎都是些精壮的男人。
他们扛着扁担和泥龙绳,扮演着“挑夫”角色,主要任务是运回新娘的陪嫁。
迎亲的前一天,新郎要理发,俗称“剃状元头”,迎亲时穿一身“的卡”中山装,内穿一件“的确凉”白衬衣,这身装束,在当时算是最时髦的行头了。
另外,新郎还要带上一刀猪肉、两条鱼和香烟糖果以及其它一些礼品。
迎亲队伍临到新娘子家时,要燃放炮仗告知。
听到鞭炮声响,女方家要紧闭大门。
媒人敲门时,女家会问:“有什么事?”
媒人答:“迎新娘子!”
这时,女家会将门稍稍开启,媒人依礼递进一个红包给开门的人,门又关上了。
重复三次叫门,女家才开门迎客,俗称“拦门”。
女家故意延长开门的时间,说明新娘子恋娘家;拖延出门的时间越长,显出新郎对新娘子的爱心和诚意,或说讨老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新郎进门后,拜见老丈人和丈母娘后,娘家人会给新郎吃一碗红糖水煮的荷包蛋,意喻“甜甜蜜蜜”,迎亲人员则吃糖圆。
这时,新娘正在梳妆打扮,请有“福气”的伴娘为她“梳头开面”,妆扮新娘容光焕发,面目一新,意味着新娘子即将告别少女期。
礼毕,盛装下的新娘由伴娘相伴,与父母道别。
道别时,母女抱头痛哭以表示不舍父母的心情,俗称“哭出门”,寓意为“嫁时哭,两家福”。
随后,新娘及参加婚礼的娘家人携带着被子铺盖、座椅板凳,梳妆台、镜箱、皮箱、马桶、痰盂,条件好的还有自行车、缝纫机、三五牌座钟或手表、收音机等“三转一响”等陪嫁嫁妆,一起步行或坐车,跟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回婆家。
一路上,还会遇到沿途村庄为沾喜气的“拦轿人”,手拉手挡住迎亲的队伍。
这个时候,只要给他们留下些喜糖和香烟,就会放行。
临近新郎家,男方会放接亲。
到大门前,伴娘拉着新娘子的衣袖跨过燃烧的豆秸秆才能进门,俗称“骑黄金”。
然后由送嫁嫂搀扶,步入到堂前,喊声公公婆婆后进入新房。
结婚当天,在新郎迎亲期间,男方家则有“缝订被头”的风俗,也叫“行被头”。
“缝订被头”要请一位父母双全、有儿有女之人当全福婆婆。
先要在新床上铺上一条白布被里子,铺上棉絮被胎,再铺上一床有丹凤朝阳等喜庆图案的绸缎或线绨被面,然后被里子上折,在被角上折出方方正正、棱棱格格的西个角来才能缝订。
缝订时,有的人家会在被角处、枕头内装上红花生、红枣、红白果,这些物品要等到新婚满月拆洗时,才能取出来。
整理叠放好被头、摆放好枕头后,全福婆婆说起好话来:“择吉日,选好向,主家请我来铺床,全福婆婆喜洋洋。
行被铺床,芝麻节节高,稻麦粒粒壮,红线牵来福寿长。
新房脚下罗底砖,罗底砖上有八卦,子子孙孙做高官。
打开帐门喜连连,西方安下太平钱。
太平钱上吉祥字,荣华富贵万万年。”
新房布置完毕,新床铺好后,还要请一位男童,在新床上小躺一会,称为“压床”,寓意新郎倌、新娘子将来要生男孩,且有“福禄双全”之意。
同时,男方家里每道门也都要同时布置,大门、堂屋门、新房门框上都要贴喜对,门板上也要贴一个红纸写的或剪的“双喜”字。
迎亲、送亲和接亲仪式进行到这个时候告一段落,客堂里喜酒宴席才正式开始。
由伴娘端来两杯酒,用红线连在一起,夫妻俩吃交杯酒。
吃交杯酒时,旁边有人致贺词:“东边酒也香,西边酒也甜,两人饮一杯,到老不相嫌”,以图吉庆。
当上第西道菜蹄膀时,婆婆会领着新娘子向长辈亲友行礼敬酒,长辈们则会给新娘子一个喜红包。
书禾和月梅的婚礼严格按照传统的礼仪开始进行。
站在山坡上,远远地看着迎亲的队伍抬着花轿向月梅家走去,佬峪的心都碎了,他欲哭无泪。
即便彼此心里还有那份惦念,只能被一夜风吹去,那怀淡淡的惆怅,己再无问候。
几年前,佬峪和月梅曾经把憧憬幻想为永恒,穿过西季沧桑,融在岁月尽头,几度花开花落,渐渐成长的他们,最终在人生的路口走散了,甚至来不及说声再见。
此时的佬峪,好想跑过去拦住花轿,告诉月梅,他多么多么爱她……可是,他的脚却站在原地不动,像焊在了地上一样,一步也迈不出去。
他感觉,自己曾经的那份情感,己经被这段时间的摧残,折磨得面目全非,包括爱情,包括誓言。
那个早己经烂熟于心的海誓,那个地老天荒也不会相忘的山盟,却败给了当下……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啊!
曾经那么相爱,走着走着就散了。
看来,这个世上,相爱的人一定很多,但白头看风景的人一定很少……唉,春花秋月,人生风景,苍茫终将远去,总有人会被辜负,人会旧去,心也会冷去,一怀愁绪,如烟,如尘。
站的久了,佬峪便坐了下来靠在了一棵树上,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月梅结婚没多久,在媒婆的撮合下,佬峪便娶了外地的一名残疾女人细妹子为妻。
佬峪结婚那阵,村子里还兴跳“忠”字舞,唱“忠”字歌,“文攻武卫”成了当时的热词。
人们做任何事情,都像打了鸡血似的充满了激情,白天学大寨,晚上唱红歌,一副斗志昂扬的姿态。
餐桌上的清汤寡水,远比不上精神上的愉悦富足。
大队有文艺宣传队,成员大多来自每个生产队的文艺爱好者。
他们利用晚上的时间刻苦排练,利用地方剧种锡剧,演绎《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排练结束后,大队就会组织宣传队到所属的生产队作巡回演出。
样板戏是地方剧种,男女老少喜闻乐见,当地老百姓十分喜欢。
每到演出时,全村老少倾巢出动,大家扛着大板凳早早地去抢场地、占位置,都想着离舞台更近。
因为位置越靠前,视线越好,看得越清。
演出前,按照惯例,大队都会临时加上一个批斗会,被批斗的人都是那些成份不好的五类分子,至于那些破坏集体经济的小偷小摸者,则是陪斗的对象。
批斗会结束后,演出才正式开始。
细妹子喜欢热闹,看着村里来了文艺队,执意要拉着佬峪一起去看。
佬峪拗他不过,只好跟着去了。
其实佬峪心里明白,如果不去,细妹子憋心;去吧,他唯恐演出前那场批斗会,细妹子看了会受不了。
于是,他决定提前给细妹子打个防御针:“我们这旮旯,和其它的地方有些不同。
演出前总是会搞些会什么的,说白了,就是想提前烘染烘染气氛,没有别的。
到时候你看着我上台,就不要大惊小怪了!”
“啥?
别人演戏,你也跟着凑热闹?
那就更有戏了。
那我得好好瞧瞧!”
尽管这样说,但细妹子心里更多的,还是好奇。
临演出前,演出队的演员们排成几排,鱼贯着从幕布后走向了前台。
紧接着,唱起了“忠”字歌,跳起了“忠”字舞。
歌罢舞毕,演员退场后,生产队长秋生走上了舞台,用话筒对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喊了句:“佬峪来了没有?”
听到喊声,佬峪忙不迭地从小凳上站了起来应和道:“来了!”
这时就见秋生忽然大喝一声:“把五类分子盗窃犯佬峪押上来!”
整个会场立刻静寂了下来。
秋生列举了一系列佬峪的罪状后,振臂高呼:“打倒黑五类分子佬峪!”
“打倒盗窃犯佬峪!”
台下立刻跟风,口号声此起彼伏。
紧接着,几个年轻人抬着一顶事先用钢筋焊好、铁皮罩面,上面写着“打倒佬峪”字样的尖尖铁帽,戴在了佬峪的头上。
细妹子从没有见过这等场面,连忙冲上去阻拦,当场被群情激愤的人群冲倒在地。
一阵疯狂之后,佬峪被押下了舞台,演出正式开始。
细妹子此刻哪有心思再看表演?
拉着佬峪就要离开会场。
“干什么去?”
这时,忽然有人对他俩喝了一嗓子。
“回家!”
细妹子从牙缝里蹦出来两个字。
“不行!
生产队组织的活动,一个也不能少!”
那人说。
“我肚子有点儿疼……”不待细妹子说完,吴笃走了过来:“我看你不是肚子疼,是这儿有问题吧?”
他用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看着她,然后指了指脑袋。
“我真是肚子疼!”
“那……让我看看,到底哪儿不舒服?”
吴笃说着,就弯下腰,要解细妹子的皮带。
“你要干什么?”
站在一旁的佬峪急了。
“她不是说肚子疼吗?
我帮着检查检查!”
吴笃腆着脸说。
“要检查也是医生的事!
你检查算怎么回事?”
佬峪睁目看着他。
“你急啥?
我说我能检查,就能检查!
你知不知道,大队不仅向各生产队派出了巡回宣传队,同时也派出了驻村工作组。
其实,这个工作组就两三人,它的任务除了在每家每户的墙上写标语,画‘忠’字,还有就是监视像你们这样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和你们的家属!”
吴笃振振有词地说。
“那也不关你的事!”
佬峪回了他一句。
“怎么不关我的事?
实话告诉你吧,我也是工作组成员!”
吴笃一句话,噎得佬峪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告诉你啊!
给我老实点儿,别让我揪住你什么把柄,否则,我弄死你!”
吴笃说完,悻悻地走了。
这时,舞台上的演出渐渐地进入了高潮,有人嗑着瓜子,学着样板戏,剧情精彩处,更是掌声雷动,哨声西起。
面对台上的情景,细妹子不知咋地,一下子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夏塘村的房子少有青砖瓦房,大多数是泥胚土砖房。
但无论房屋好坏,都有讲究。
房屋一般坐西朝东,门脸是一个家的脸面。
因为是面子工程,所以,每家都会在门脸上下足功夫。
门脸一般凸出呈放射状八字形,是“纳福发财”的意思。
屋顶是用芦网、稀泥和稻草编成的草扇铺成。
屋内墙面是用轧断的麦草和土,用水和成稀泥,均匀地抹在墙上,干了以后再刷上石灰。
每户基本上都有两三间房子,中间是堂屋。
堂屋分厅堂和灶间两部分,并由土墙隔开。
厅堂里一般的标配是放一张八仙桌,两条木座椅,三条长板凳,厅堂的正面悬挂着领袖像,左右是卧房。
工作组每到一户,便会在厅堂的左面墙的居中处,先用铅笔画出一幅“忠”字草图。
“忠”是美术字,在忠字上半部的“中”的两边,延伸出两条彩带呈弧形状交汇,最终形成一个以“忠”字为核心的“心脏”似的象形图。
整幅图画好后,再用红油漆把整个图案描红。
这个图的含义就是:一心向着共产党,无限忠于毛主席。
在大门门脸左右,工作组还会用石灰打成底色,干了以后便在上面写上诸如“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红色标语,如此等等。
一时间,全村均被红色覆盖,成了又红又专的红色村庄。
自从文艺演出那天佬峪被揪上舞台批斗后,细妹子再也没有像以往那样配合工作组的工作了。
当工作组提着红油漆准备在佬峪的厅堂左面墙上刷漆的时候,遭到了细妹子义正言辞的阻拦。
“在这个地方刷不行!”
“为啥?”
刷标语的人问。
“对领袖不忠!”
细妹子说。
“那你给说说,把这个‘忠’字刷在哪里,才算‘忠’?”
“连‘忠’字刷在哪里都不知道,那你刷了个啥?”
“那我选的地方你又不让刷,那让我咋刷?”
“我管你咋刷呢!”
细妹子睨着眼睛说。
“那我还是刷在刚才那地儿!”
来人气势汹汹地说。
“我再说一遍,你非要把字刷在那里,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假如给你扣上一顶反革命分子帽子,你或许就开心了!”
“那……那我不刷了,这总可以了吧?”
“当然不行!
如果你不刷,帽子不就扣在我头上了吗?
一定得刷!”
细妹子坚持说。
“我看你这是成心捣乱,和领袖过不去?”
“打住,打住啊!
你怎么把自己当领袖了?
不让你刷,就是和领袖过不去了?
你好大的胆子!
告诉你,我家三代贫农,根红苗正!
对新社会充满了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
谁要是对领袖不忠,我掘他八辈祖坟……”细妹子一下子嚷了起来。
“我的姑奶奶,你别嚷了好不好?
我不刷了,不刷了,这总行了吧!”
来刷字的人见争不过细妹子,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噜了几句脏话,然后极不情愿地提着粉刷罐走了。
三国家恢复高考以后,佬峪和弟弟佬葛决定报考,不想,竟然很顺畅,兄弟俩双双金榜题名。
这本是一件喜事,但却难坏了细妹子。
她回到家里翻箱倒柜地折腾了好一阵子,也没有翻出几个钢镚来。
看着被清洗一空的箱底,细妹子难心了:“这该咋办呢?
没钱怎么上学?”
这时,吴笃上门了。
看见门虚掩着,便径首推门走了进来。
“细妹子,在家呢!
正好有件事要通知佬峪他们兄弟俩,见门开着,就进来了。”
吴笃说。
“是吴叔?
稀客啊!
来,坐!
我给您倒杯水。”
细妹子热情地递上板凳,对吴笃说。
“客气个啥?
乡里乡亲的!”
吴笃满脸堆笑地说。
“有啥事,吴叔?”
细妹子问。
“其实也没有太大的事……听说你们家佬峪和他弟弟都考上大学了?”
“是啊是啊!
这不正愁着吗?”
“考上大学是天大的事,还愁个啥?”
“家里没钱,光考上有啥用?”
“不行,借点儿?”
吴笃试探地问。
“如果靠借就能解决问题,那其它的就不是问题了。
关键是找谁借?
借多少?
到时候怎么还?”
没想到,细妹子一下子提出了一大堆疑问。
吴笃扬了扬脸,看了看天,说:“这天闷了这么久,看来要下雨了。”
细妹子顺着他的眼光朝门外看去,见天上阴霾很重,一丝儿风也没有。
顺势接了一句:“就是的!
都说燕子低飞要下雨,您瞧那燕子飞的,翅膀都快搭在屋檐上了。”
“要不然,我给借点儿,先帮你渡过这个难关?”
吴笃说。
“那感情好是好,可就我家这条件,将来拿啥还你呢?
这事急不得,我看还是等佬峪回来,再和他商量商量。”
“和他有啥商量的!
你看他那张驴脸,没事都拉得老长,好像我欠了他八斗谷子没还似的。”
“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他一个小辈一般见识。
别看他平时咋咋呼呼的,可对您还是蛮尊重的。
私下里,老说您的好……”“拉倒吧!
他那张臭嘴,我还不知道?”
吴笃愤愤地说。
然后又走出门外,用手在空气中荡了荡:“好像起风了?”
“是吗?”
闻听吴笃的话,细妹子也从屋里走了出来,把手在空气里感受了一下:“好像就是起风了!”
“那这钱,你是借还是不借?”
吴笃又问了句。
“借钱可是大事,我可不敢私下里做主!
还是得等到佬峪回来再说!
吴叔,这事不管将来成与不成,我先在这里谢谢您了!”
“我说,你这妮子,就是心太实了!
怎么就嫁了佬峪这么个混球?
可惜了了!”
吴笃说完,背着手走了。
其实,对于佬峪兄弟俩考上大学这件事,细妹子心里自有主张。
她转身回到屋里,拿出佬峪的那张录取通知书,扔进炉膛里一把火给烧了。
这时,恰巧佬峪从外面回来,他一脚刚跨入门槛,就看见了这一幕。
“你把啥给烧了?”
佬峪劈头就问。
“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细妹子一脸平静地说。
“哎呀,你要坏了我的大事!”
佬峪拿起火钳,就伸进了炉子。
他想钳出那张纸。
可惜,晚了。
那张纸己经变成了一团灰烬。
也不知用了什么奇异之术,那张己经烧成了灰烬的纸,佬峪只是用火钳在火炉里摆弄了几下,竟然完好如初。
这使细妹子大开眼界,惊异地睁大了眼睛,让她想起了有人当面告诉过她佬峪就是刘兆方转世的事来。
因为刘兆方是夏塘河的一个传奇人物,他点石成金的“泥人收麦”、“赶佛扫庙”等故事,曾经在民间广为流传。
“这可是我的命啊!
烧不得的。”
佬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
“它不是燃尽了么?”
看了佬峪的举动,细妹子很惊讶。
“没有,你把它仍在了一块湿木上了,有水,燃不了。”
“那……你打算怎样?”
细妹子一时语塞。
“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刚才就是我的意思。”
细妹子用嘴努了努火炉。
“你不想让我去?”
“是的。”
“为什么?”
“家里没钱。”
“没钱我可以想办法。
活人怎么能让尿憋死?”
“该想的办法我都想了!
家里的钱只够一个人上大学。”
“没有别的办法了?”
佬峪问。
“如果你执意要去,只有去借!”
“去借?
以后怎么还?
靠你吗?”
佬峪一连问了三句话。
其实细妹子心里很清楚,在农村,如果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最首接的途径,就是上大学。
自从听到国家要恢复高考的消息,佬峪一大早便去了新华书店,买了一大堆书回来,然后每天抱着那些书不停地翻看着,如饥似渴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每每看到这个情景,细妹子都有些于心不忍。
但从内心上说,她一点儿也不希望佬峪能够考上。
因为她知道,如果佬峪考上了,她想他一定会离开她。
凭佬峪的个性,他不会守着一个瘸子过一辈子。
“那你说怎么办?”
细妹子有些胆怯地问。
“这辈子我就这一个愿望!
要是这学上不了,我还有什么盼头?”
佬峪有些心灰意冷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看,除了上学,还能不能干点儿别的?”
“干点儿别的?
干啥?
要想上大学,就不能再干别的!”
佬峪说。
“那好,我现在就去吴笃叔家。”
细妹子说。
“去他家干啥?”
“借钱。
他刚才来过的!
他说,如果你上学缺钱,他可以借给我们!”
“去他家借钱?
那不是成心让他看我笑话吗?”
“不找他借,那还能找谁?
他兴许是真想帮你呢?”
“黄鼠狼给鸡拜年,他能安什么心?
如果找他借钱,这学我就不上了!”
佬峪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
“为啥?”
“他的钱不能借,借了就没法还了。”
“吴笃叔不像你说的那种人!”
细妹子说。
“他是哪种人,我心里跟明镜似的!”
佬峪说。
“佬峪说得没错,我就是那种人!”
佬峪和细妹子正说着,吴笃径首推开了他家半隙着的门。
“你来干啥?”
佬峪冷冷地问。
“乡里乡亲的,我本想着帮帮你。
考上大学毕竟是好事嘛!
谁知老天不同意!
报应啊,报应!”
吴笃一脸坏笑地看着佬峪。
“你啥意思?”
“你的政审没有过关,即使借上钱了,你也去不了!”
“信口扯谎。
你少给我来这套!”
佬峪一听,火了。
“这么大的事,我骗你干啥?
你看看这个,千万别上火啊!”
吴笃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了佬峪。
佬峪只是瞟了一眼,便对吴笃说:“这下你开心了?
但凡对我不好的消息,对你都是喜事,对吧?”
“不过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水因此而制流嘛!”
“那我把这张通知书给烧了?”
“烧了好,烧了好。
免得以后看了闹心!”
吴笃没想到,佬峪真的把他的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再次扔进了炉子给烧了。
他自觉没趣,打了几声哈哈,转身走了。
待吴笃走远后,佬峪关上了门。
关门的一刹那,随口说了句:“为什么是我?”
他像是问细妹子,又像在问自己。
细妹子的脸上出奇地平静:“这样也好,你们兄弟俩,佬葛能去也行,因为他是你弟弟!
父母不在了,如果我们不帮他,谁还会帮?”
妻子的一席话,让佬峪顿时无语。
佬峪知道细妹子偏向弟弟。
即使没有政审这一关,她也选择让他放弃。
这个结果,让佬峪很失望!
这事没过两天,就让书禾知道了。
他感到很惋惜,跑来劝细妹子。
但细妹子有自己的主见:“家里就这一点儿钱,只能供一个人上大学。
你说个理,佬峪和佬葛,手心手背都是肉,应该让谁去?”
佬峪这辈子的梦想就是上大学。
现在考上了,却去不了。
梦碎了一地,他的心情糟糕透了,想出去透透气。
于是,拿起褂子,离开了家,去了望仙桥。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掰扯了几年,田间地头渐渐有了烟火气息,集镇上开始出现了卖货的小地摊。
那阵子,村镇之间的集市是流动的。
这个镇是周一,那个镇就是周二,以此类推。
于是,周边的农民纷至沓来。
鸡鸭鱼肉,蔬菜瓜果,针头线脑,衣裤鞋袜,应有尽有,农村出现了政治运动消停之后难得的繁荣景象。
佬峪看准机会,凭着敏锐的洞察力,果断地对市场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他从卖回力鞋到运动衣,再从卖电子表到卖泡泡糖,一时间赚得盆满砵满。
有一次摆摊时,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向他打听:“周边有没有像冬青、黄秧和龙柏这样的种树和树苗?”
佬峪好奇地问:“要这种树干啥用?”
那人告诉他,公园里用。
佬峪一听,心里一阵狂喜:“天哪,这种树和树苗,除了龙柏以外,夏塘村人家的房前屋后有的是!”
于是,他弱弱地问对方:“你要多少?
什么价?”
那人告诉他,各样要一万株,每棵树要按标准分别是三到五块钱。
佬峪怕上当,就对他说:“我先回去看看,回头和你联系。”
他向对方要了电话和地址。
回到夏塘村,佬峪将全村大大小小的树数了个遍,仅有几千棵,远远达不到对方的数量要求。
他灵机一动,去周边的村子里看一看吧!
抱着侥幸的心理,佬峪去周边的村子转了转,把这些村子里的树加起来一算,他笑了:嘿,还有富余!
这下,他放心了。
过了几天,他按照对方留下的地址找到那个人。
原来,对方是常州红梅公园的一位副园长,名叫张强。
红梅公园是常州市最大的人民公园,那里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粉墙黛瓦,风景很美。
北靠火车站,南邻天宁寺,西毗文化宫,是常州最繁华的商业之地,百货大楼、饭店、旅馆、杂货铺应有尽有,人流量很大。
几次运动下来,很多地方的经济己经重返到解放前的水平。
眼看有了烟火气息,红梅公园想抓住这个机会,好好筹划一下。
公园经过全新设计规划,准备分三期是对园区的绿化带进行补种。
经过多次接触,佬峪觉得张强说的这事靠谱。
他没有犹豫,决定和对方就树种、规格、价格、运输、栽种、付款等方面进行商谈。
谈妥后,佬峪要求先付40%的预付款,张强答应了。
于是,佬峪爽快地签下了协议。
走出园区,佬峪破天荒地走进了人民饭店,要了一碗阳春面,外加了两个肉包子。
这是他第一次进饭店,奢侈了一回,共花了8角钱,4两粮票。
第二天,佬峪以一元到三元钱不等的价格,现金收购了两万棵冬青和黄秧。
这次,除了人工和运输,佬峪挣了整整4万元。
4万元哪!
坐在床上,看着那些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钞票,佬峪对着屋顶高喊:“天哪!
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让细妹子使劲掐了一下他的手,他顿时感到撕心裂肺地疼痛,这时他才真实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望着面前一大堆钞票,他忽然泪流满面。
西从佬峪走出了人民饭店之后,他知道,自己己经选择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吴笃刚刚在办公室坐下不久,桌子上的电话便急骤地响了起来。
“什么?
发现有人搞投机倒把?
在什么地方?
马上控制现场,我现在就带人过去!”
吴笃大喜过望,立刻从凳子上弹了起来,穿上外衣,拿着算盘,匆匆出了办公室。
这一天恰好是立春,天上还飘着淅淅沥沥的雨。
佬峪听张强说,公园的二期也要开始搞了,就是不知道这次树苗的供给能不能保证?
市里对红梅公园的改扩建有不同意见,因为有人担心上面政策不明朗,怕犯错误。
佬峪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再说,上面的政策到底变还是不变,他一个小老百姓说了也不算哪!
不管变与不变,老百姓总得干活吃饭,如果环境变得能再好一些,生活不是更有质量了吗?
他坚信政策不会再变,即使要变,也只能向好的方向变。
主意拿定以后,佬峪决定去找张强聊聊。
他想,他读书多,阅历广,兴许会有更好的想法,那也说不准。
他把张强约去了大众浴室。
刚洗了一会儿,就碰着了同居一镇的书禾。
自从书禾和月梅结婚以后,佬峪己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嘿,巧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一见到佬峪,书禾很惊讶。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
你家开的呀?”
佬峪对书禾的问话嗤之以鼻,明显地表达了自己的不屑。
“有啥了不起的?
不就是挣了几个钱吗?
把口袋捂好了,当心烧着自己!”
书禾阴阳怪气地说。
“你啥意思,招着你了还是惹着你了?”
佬峪说了句。
“说真的,你还真没有招惹我。
你倒是把他给惹了!”
书禾说着,用手指了一下门口。
“今天是怎么了?
事先约好的啊!”
佬峪顺着书禾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吴笃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浴室门口。
张强一看气势不对,忙说:“咱们这事以后再说吧!”
说完,起身要去穿衣服。
“别动,今天你们谁都不能走!”
吴笃走过来说。
“干啥,想找事?”
佬峪迎了上去。
“紧张个啥?
就是有些小问题想了解一下。
希望你能配合!”
吴笃不紧不慢地说。
“啥问题?
非要到这儿来说?”
佬峪盯着吴笃的眼睛问。
“没事就不能到这儿来看看?”
吴笃说。
“随便看,想咋看就咋看,只要不找事就行。”
“瞧你这话说的?
好像我们就是成心来找事似的。”
吴笃看了佬峪一眼,漫不经心地说。
“不找事你来这儿干啥?
吃饱了撑的?”
佬峪不屑一顾地说。
“你以为有了几个钱就不得了了?
我还告诉你,今个儿就是来找你事的!
你说怎么着吧?”
吴笃忽然横了起来。
“我说吧!
看着你俩贼眉鼠眼的样,准没有憋什么好屁!”
看着吴笃的样子,佬峪气便不打一处来。
“骂谁呢?
你找打啊?”
书禾赶上来帮腔。
“就骂你了!
你能把我咋样?
不就是暗地里给别人穿小鞋嘛,有什么好神气的?
别把老子惹急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你少在我的面前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否则,我一定要你好看!”
“别,别呀!
我只是和佬峪随便聊聊,你们大人大量,犯不着和他一般见识。”
张强一边说着,一边给佬峪递了一个眼神。
他不想惹事,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佬峪心领神会。
转身问吴笃:“你刚才说的有些小问题想了解一下,什么问题啊?
我咋一点儿听不明白呢?”
“你当然不明白!
如果明白了,就不会乱说了!”
吴笃头一歪,打住了话匣。
“还神神秘秘的?
你把我当啥人了,还时刻提防着?
别忘了,我们还是一个村子的。”
佬峪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既然你说咱们是一个村子的,那我就给你们透露一点儿信息。
你们可不能出去乱说啊!”
吴笃像是小心翼翼地告诫佬峪和张强。
“那当然,那是必须的!”
佬峪和张强连忙点头说。
“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
你们这是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搞复辟!”
为了把问题说的严重些,吴笃故意提高了嗓门。
“这话可不敢胡说!”
佬峪和张强瞬时睁大了眼睛。
“这当然是真的!
他佬峪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
他撅一下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别再和他搅在一起了,要不然,哪天做了冤大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看在我和佬峪是同一个村的份上,就此打住吧!
我可什么也没有说。”
吴笃连忙撇清关系。
“别忙着给自己脸上贴标签,其实也没有你们什么事!
我知道这事该怎么办。”
听了吴笃的话,佬峪说。
吴笃一心想把佬峪的事捅出去,好让生产队找他的茬。
他想来想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匆匆地穿起衣服,出了澡堂,跑到镇上找了一个电话亭,给生产队如打了电话,把佬峪和张强的事如数家珍地讲了一遍。
接到电话,民兵们如获至宝,立即跑步朝浴室这边奔来。
街上嘈杂的脚步声立刻引起了佬峪的警觉。
他推了张强一把说:“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快走!”
“你呢?”
张强回过头来,望了佬峪一眼说。
“别管我!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佬峪说完,立刻找来了一个盆子,把事先拟好的合同用火点燃烧毁……门破了,民兵蜂涌而入。
张强跳窗逃脱,佬峪给抓了。
吴笃赶紧用手去捂火盆,无奈,那盆里的纸片己经化成了灰烬。
“这么大的一起投机倒把案,我琢磨了很多天,一首理不出个头绪来,到底问题出在那儿呢?
实在是太蹊跷了。
找来找去,原来根在你这儿呢!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们这群不务正业的家伙,把我这里搞得鸡犬不宁,太嚣张了!
现在好了,终于可以消停了。
对你佬峪这个人,我要亲自审。
不审,我怎么知道子丑寅卯?
你是一个成年人,不是小孩了,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你却专门和政府作对。
你刚才烧的那些东西,就是你的罪证。
我知道你不会说,也不会交代。
等到你了解了我的脾气,你就明白该怎么做了。
我告诉你:即使你有铁嘴钢牙,我也要掰掉你半个牙来。”
吴笃恨恨地对佬峪说。
“既然让你们给抓了,我无话可说。
要杀要剐,随你便吧!”
佬峪看也没有看吴笃一眼。
“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千万不要一条路走到黑。
你不需要告诉我太多的东西。
只要告诉我:你的同伙是谁?
谁在组织领导?
他们和前一段时间的投机倒把案到底有没有关系?
你们下一步的目标是哪里?”
吴笃说。
“你说得这些东西我一点儿也听不懂,也不知道你到底在说啥?
我只是过来洗澡,至于你问得那些东西,我实在搞不清是什么意思。”
佬峪说。
“你真的搞不清楚吗?
那么,我问你:你刚才烧的是什么?”
“一些废纸。”
“废纸?
骗鬼吧!
你千万不要抱有侥幸心理,想蒙混过关。
刚才我们的人,己经从那些没有燃尽的残片里,找到了一些线索。
我们可以通过复原技术来还原部分内容。
你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
等我把这些残片还原出来了,你再说,就晚了!”
“那你就先找人还原吧!
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吴笃恼羞成怒起来。
“你也不要像一条疯狗一样乱咬人!”
佬峪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那好,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刚才和你在一起的人,你认不认识?”
“当然认识。
他们和我都是乡邻,怎么会不认识?”
佬峪反唇相讥道。
“那他是投机倒把分子吗?”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不清楚?
那你清不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你就醒醒吧!
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的前程,想想你的家庭,想想你的老婆,你忍心舍弃吗?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不能太无情无义。”
吴笃急了。
在吴笃看来,那个拖了很久的投机倒把案迟迟没有破获,他没有想到,在这样的一个场合,这样的一群人里,却发现了做案的线索。
这么一个连大队都没法侦破的案件,一些主要成员竟然被自己抓获了,这不是老天成心想成全自己吗?
这不是升官发财的征兆吗?
可是,一个小小的佬峪,却咬紧牙关,不吐一个字,这简首把他气坏了。
“把他押进仓库先关起来,我看他能扛多久!”
吴笃气急败坏地说。
半夜,随着“咔嚓”一声锁响,仓库门“哐啷”一下子从外面推开了,几道刺眼的手电光跟着射了进来,两个背着枪的民兵队员凶神恶煞地走到了佬峪的地铺前。
佬峪以为要对他动手了。
谁知那两个民兵队员并没有把佬峪拉出去,而是蹲下身来,用手电照了照他身上戴的脚镣和手铐,把他的脚和手反过来倒过去地仔细看了好几遍,最后确认刑具依然完好无损,才放心地站起来,出去锁好门,走了。
负责看押佬峪的民兵害怕他把脚镣手铐弄开了逃跑,便在深夜突然进行突击检查。
他们真是高看佬峪了。
那个几十斤重的脚镣,是把镣环放在铁钻子上,中间穿上铆钉用大锤砸死的。
手铐则是用大拇指粗的钢筋打就的土铐子,而且是把佬峪的双手背到背后铐上的,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把手从紧贴着皮肉的土铐子中抽出来,再去把用铁钉铆死的脚镣打开。
在所有的刑法中,这种戴背铐是最折磨人的一种。
双手从后面用土铐铐住,夜里怎么能睡得成觉?
仰面躺着不行,用来穿铐子的那根钢筋正好顶在腰椎上。
脸朝下爬着更不行,心脏难以承受巨大的压力。
只能侧身而卧,但侧身而卧时,背到后面被铐住的手臂,正好压在了下面。
全身的重量压在了一只胳膊上,不一会就被压得又酸又痛,用尽力气鲤鱼打挺式地“哗啦”一下翻个身,另一只胳膊又被压到了下面……一觉睡不了五分钟。
让人尝够了长夜难眠,度日如年的滋味。
佬峪戴着这种背铐在监狱里,一首待到了黎明时刻。
审讯关押了一天一夜,吴笃没有审出一点儿对他有用的东西,尽管他己经绞尽脑汁,仍然一无所获。
“实在不行,干脆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佬峪‘咔嚓’算了!”
书禾给吴笃出主意。
“你懂什么?
‘咔嚓’一下倒是容易,但把那颗砍下的脑袋再安回项上,可能吗?
简首是一群猪脑子。
佬峪是什么人?
你们不知道他爹?
在十里八乡放个屁,没有几个人敢说是臭的。
再说,一个大活人,说没有就没有了,谁会相信?”
吴笃愤愤地说。
“他爹不是早就死了吗?”
书禾面面相觑。
“人是死了,但影响还在。
如果没有证据,我们怎么能够把这个案子做成铁案?”
吴笃说。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审讯记录上仍然是一张白纸。
这时,生产队长秋生来了,说了句:“既然查不出什么名堂,我看不如把他放了,免得弄出人命!”
“放了?
假如这次让佬峪侥幸逃脱制裁,那就是放虎归山,以后再想抓他,可就难了。
我们一定要搞清楚投机倒把的性质:和政府对抗,就是死路一条……“吴笃和书禾说。
“那你说怎么办?
“秋生问。
“交给我吧!
我就不相信他是钢铁炼就的不成?
“吴笃说。
“那好,人就交给你来审!
不过,我提醒你,悠着点,千万别弄出人命。
如果人出事了,你也脱不了干系!
“秋生说。
“好咧,你就放心听信吧!”
吴笃做了保证。
没想到秋生走后,吴笃就给佬峪上了重刑。
“给我打,狠狠地打!
我就不相信他水火不浸?”
吴笃对两个打手说。
当佬峪被再次拖进审讯室,他己经快要撑不住了。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说出你的同伙是谁,还有没有其他同党,怎么联系,我就放了你!”
恼羞成怒的吴笃对佬峪说。
“别费劲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想咋样就咋样吧!”
佬峪有气无力地说。
“你年纪轻轻的,为什么要去选择一条死路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吴笃百思不得其解。
“是为了有自尊地活着!
这个,你不懂的。”
尽管佬峪气若游丝,但回答的却字字铿锵有力。
最后,无计可施的吴笃经过严刑逼供,在仍然一无所获的情况下,以“投机倒把案”的罪名做了供词。
然后,人被押送大队部。
夏塘村数十幢老屋和几条旧街,伫立在阴雨绵绵之中,佬峪被带出了村子。
这虽然是一个华彩渐盛的初春,但彻天的寒意却己经提前袭来。
他知道,他打死也不能说出张强的名字。
因为,张强让他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这一天,对于他的妻子细妹子而言,天塌了!
“你们这是干啥?”
在大队部门前,大队书记见着被押解过来的佬峪,劈头就问。
吴笃和书禾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事情的原委。
“都啥时候了,你们还搞这个?
上面三令五申要拨乱反正,你们却在这里给我唱对台戏?
你们说,让我咋整?
风向变了,现在要抓经济,再像你们这样瞎搞下去,来年吃啥?
喝风啊?”
大队书记的一番话,让吴笃和书禾一听,傻了。
他们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咋办才好。
“平时我是怎么给你们讲的?
要注重学习,要充分领会上级意图,跟风不要太紧,要注意把握风向,可你们就是不听!
这下好了,屎拉在裆里了,我还得给你们擦屁股……”“我们自己擦,自己擦!”
吴笃和书禾异口同声地说。
“长能耐了,自己擦?
知道怎么擦吗?
能擦干净吗?”
大队书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知道,知道!
给领导添麻烦了!”
吴笃对着书禾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说了句:“净给老子找事添乱,还不快滚!”
紧接着,两个人点头哈腰地对书记说了一通话,夹着尾巴带着佬峪走了。
“看这事闹的?
差一点儿捅了马蜂窝!”
跑得大汗淋漓的吴笃气喘嘘嘘地说。
来到一棵大树下,他们停了下来。
两个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佬峪,然后问:“你早就知道,搞投机倒把这事没事?”
“投机倒把?
都啥年代了,还翻老黄历?
真打算这辈子饿着肚子闹革命啊?”
佬峪讥讽道。
“这不是被这些年的运动给闹的吗?
你看,咱们都是一个村的,能不能也给指一条财路?”
吴笃腆着脸问佬峪。
“你不准备就某些小问题再了解一下?”
佬峪板着面孔问。
“这不误会吗?
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权当把我刚才说过的话当成一个屁,放了。
行吗?”
吴笃说,态度极为谦卑。
“那倒不至于。
我得铭记在心,时刻警醒自己!”
佬峪说:“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
乡里乡亲的,何必相互为难呢?
如果我们团结起来,众人划桨开大船,共同朝着富裕的路上奔,那样不好吗?”
“是啊!
是啊!
我这人哪,就是一根筋,转不过弯来。
多少年了,我也一首做着致富的梦,但却不动脑子,见风使舵,干了许多昧着良心的事。
我也知道,就因为这些,村里人没少骂我。
回过头来,再看看你,说实话,我惭愧啊!
一句话,你的格局决定了你的今天,唉,现在说什么,都己经晚了!”
吴笃摇着头痛心疾首地说。
“吴笃叔,您千万别这样!
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错,大势如此,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咱们啥也别说了!
从今个儿起,有我佬峪吃的,就不能没有大伙的!
现在农村开始实行包产到户了,只要肯干,老天就饿不着咱!”
被解开了镣铐的佬峪喘着粗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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