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那天的太阳像枚被嚼过的老铜钱,挂在村口老槐树杈上,把满地碎纸照得发白。
林冬生蹲在树根旁,手里的《高等数学》己经撕到最后一页,碎纸片混着他眼角的泪,被风卷得贴在树干上,像去年冬天没撕干净的大字报。
“冬生,吃饭了。”
母亲赵桂兰站在门槛上喊,蓝布围裙在风里晃出细碎的褶皱。
她手里的搪瓷缸子盛着红薯粥,表面浮着的油星子是早上煎过咸菜的剩油,在暮色里泛着暖黄的光。
男孩没抬头,喉结在汗津津的脖颈上滚动,突然抓起另一本《机械原理》往树干上砸。
书脊裂开的声音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几片早黄的叶子扑簌簌落在他乱蓬蓬的头发上。
春燕蹲下身,想捡一片带公式的碎纸,指尖触到湿痕——不知是露水还是眼泪。
“别撕了。”
父亲林德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个总在生产队里唯唯诺诺的男人,此刻正弯着腰,把散落的纸片一张张捡起来,放进随身带着的化肥袋里。
他的中山装口袋里露出半截旱烟袋,红布条穗子在风里轻轻摇晃,那是结婚时赵桂兰亲手系的。
冬生猛地站起来,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白:“捡什么?
反正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他踢翻脚边的草筐,里面掉出半块硬饼,滚到林德富脚边。
春燕看见父亲弯腰去捡饼时,后腰的补丁被扯得变了形,那是她去年用自己的旧围裙改的。
林德富没说话,把碎纸和硬饼一起放进袋子,转身往屋里走。
路过春燕身边时,她闻到一股混合着旱烟、煤油和泥土的气息,那是父亲独有的味道。
厨房的煤油灯亮起时,春燕看见他坐在八仙桌前,面前摆着一瓶浆糊,旱烟袋压在一摞碎纸上面,正一下一下把纸片往作业本上粘。
“爹,别忙活了。”
春燕轻声说,往灶台里添了把柴火。
锅里的红薯粥咕嘟咕嘟响,赵桂兰把窝头掰成两半,把带麸皮的那半放进林德富的碗里。
男人抬头看了眼儿子的房间,窗帘缝里透出一线光,冬生又在鼓捣他的收音机零件。
“明年再考。”
林德富突然开口,声音像被旱烟熏过的粗麻布。
他用筷子尖挑开粥面上的油星,递给赵桂兰:“你吃。”
女人摇头,把窝头往他碗里推:“你吃,你费脑子。”
春燕转身去碗柜拿腌菜,看见玻璃罐子里的糖块只剩半块,那是母亲平时给孩子们留的。
昨天她看见周腊梅的双胞胎在槐树下咽口水,偷偷塞给他们一人半块,结果被堂嫂在背后骂“假惺惺”。
夜里起了风,春燕起来关窗户,看见父亲的屋里还亮着灯。
她踮脚从窗缝往里看,林德富正趴在桌上,手里的铅笔在一张烟盒纸上画着什么。
旱烟袋斜靠在煤油灯旁,灯芯结了个大灯花,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
第二天一早,春燕在厨房洗碗,听见院子里有动静。
她撩起门帘,看见冬生正蹲在老槐树下,用一块破布擦着什么。
走近才发现,是个锈迹斑斑的钢笔尖。
“哪儿来的?”
她问。
冬生没抬头:“农机站捡的。”
他把笔尖放进一个小铁盒里,里面还有齿轮、螺丝等小零件,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春燕注意到他袖口上有块蓝墨水渍,想起昨天撕书时,那滴眼泪正好落在“积分”两个字上。
早饭后,林德富背着化肥袋出了门,赵桂兰在后面喊:“别累着,歇会儿!”
男人没回头,只把袋子往上颠了颠,化肥袋上“尿素”的字样被磨得模糊不清。
春燕知道,他是去镇上卖这些粘好的作业本,换点零用钱给冬生买复习资料。
中午时分,天突然阴了。
春燕在院子里收衣服,看见冬生扛着锄头往地里走,肩膀比昨天更佝偻了些。
她想喊他回来,张嘴却只吐出一口闷气,转身看见母亲正在堂屋擦那台蝴蝶牌缝纫机,机头的铜饰件被擦得发亮。
“妈,别擦了,手都红了。”
春燕走过去,握住赵桂兰的手。
女人的手掌粗糙,指节上有缝纫时扎的针眼,虎口处还有块淡淡的疤,那是去年切猪草时划的。
“闲着也是闲着。”
赵桂兰笑了笑,从围裙口袋里摸出半块糖,塞进春燕手里:“给冬生留着。”
糖纸在手里发出沙沙的响,春燕看见糖块边缘己经有些化了,沾着细小的绒毛。
下午下起了小雨,春燕坐在门槛上择菜,看见林德富背着空袋子回来,裤腿上沾满泥点。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张油饼,还有一本卷了边的《物理复习题集》。
“农机站站长给的。”
他把书递给春燕,“冬生帮他修好了收音机,人家谢他。”
春燕注意到父亲的指甲缝里嵌着蓝黑墨水,想起昨夜烟盒纸上的线条,突然意识到那可能是张机械图纸。
晚饭时,冬生没回来。
赵桂兰把油饼用荷叶包好,让春燕给送去地里。
穿过村口时,她看见周腊梅站在自家门口,怀里抱着双胞胎,正往这边看。
春燕想起昨天给孩子的糖块,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面空空如也。
冬生在玉米地里除草,背影被雨帘打得模糊。
春燕喊了好几声,他才首起腰,手里的锄头差点掉进泥里。
递过油饼时,春燕看见他脸上有道血痕,不知是被玉米叶划的还是自己抓的。
“爹买书了。”
她轻声说,把书塞进他怀里。
冬生的手在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
他突然转身,对着玉米地深处喊了一嗓子,惊起几只白鹭,扑棱棱飞向灰蓝色的天空。
回到家时,雨下得更大了。
林德富坐在堂屋门口,旱烟袋在手里转着圈,地上有几团揉皱的烟盒纸。
春燕弯腰捡起一团,展开看见上面画着拖拉机的草图,旁边还有几行小字,字迹工整得不像出自一个农民之手。
“爹,您......”她刚开口,就被父亲摆手打断。
男人站起身,把旱烟袋插进腰带里,转身去关窗户。
春燕看见他后颈的白发又多了些,在煤油灯光下像撒了把盐。
夜里,春燕被缝纫机的声音吵醒。
她起身走到堂屋,看见母亲坐在煤油灯下,正在缝补一件蓝布衫。
机头的影子在墙上晃啊晃,像只振翅的蝴蝶。
赵桂兰抬头看见她,笑了笑:“冬生的衣服破了,补补还能穿。”
春燕凑近,看见布衫口袋上绣着朵小槐花,针脚细密。
母亲年轻时是村里的巧手,嫁过来时唯一的陪嫁就是这台缝纫机。
“睡吧,明天还要下地。”
赵桂兰说,指尖划过缝纫机的旋钮,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窗外的雨还在下,老槐树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春燕躺在床上,听见隔壁冬生的房间传来翻动书页的声音,一下,两下,像春蚕啃食桑叶。
她摸出枕头下的半块糖,糖纸己经有些潮了,轻轻一捏就碎成粉末。
天快亮时,雨停了。
春燕起来喂猪,看见林德富蹲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昨天捡的碎纸,正在往树洞里塞。
她想问什么,却看见父亲抬头看了看天,从怀里掏出旱烟袋,吧嗒吧嗒抽起来,烟锅明灭间,映着他眼角深深的皱纹。
吃过早饭,冬生背着锄头出门,路过老槐树时,突然停住了脚步。
春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树洞里露出一角碎纸,上面隐约有数学公式的痕迹。
男孩伸手把纸抽出来,看了很久,突然把它折成纸船,放进村口的小河里。
纸船顺着水流漂远,春燕看见上面的字迹被水晕开,渐渐变成一团模糊的蓝。
林德富站在旁边,旱烟袋在手里晃悠,突然开口:“河里的水,终归要流到海里去的。”
冬生没说话,转身往地里走。
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他肩膀上,把纸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春燕听见母亲在屋里哼起了小调,那是她年轻时最爱唱的《在希望的田野上》,调子被风揉碎了,散在沾满露水的草叶上,散在老槐树新冒的嫩芽上,散在这个刚刚立秋的清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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