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像融化的蜂蜜，缓慢地流淌在幼儿园的游乐区。
彩色塑料滑梯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红、黄、蓝三色交织，宛如童话里的彩虹桥。
五岁的苏凝站在沙坑边缘，手指紧紧攥着新买的草莓连体裤的衣角，眼睛却无法从那座滑梯上移开。
"你想玩滑梯吗？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凝转过头，看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冲她微笑。
阳光穿过她发丝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伸出的手上沾着些许果酱，指甲缝里残留着草莓色的痕迹。
"我...我可以玩吗？
"苏凝小声问道，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裤子上绣着的小草莓。
"当然可以！
我们一起玩吧！
"羊角辫女孩的笑容扩大了，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我叫小雨，你叫什么名字？
""苏凝。
"她回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小雨不由分说地拉起苏凝的手，带着她向滑梯跑去。
苏凝能感觉到对方手心黏腻的触感——那是果酱和汗水的混合物，但她不敢挣脱。
这是入园一个月来，第一次有人主动和她说话。
滑梯比想象中要高。
苏凝站在最高处时，双腿不自觉地发抖。
从这里看下去，地面显得那么遥远，沙坑里的孩子们像一个个彩色的小点。
"别害怕，"小雨站在她身后说，"我保护你。
"苏凝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往下滑，突然感到后背传来一股强劲的推力。
她失去平衡的瞬间，看见小雨脸上灿烂的笑容变成了恶作剧得逞的狡黠。
然后世界天旋地转，她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从滑梯边缘飞了出去。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在空中飞行的短暂瞬间，苏凝看见了许多细节：沙坑边上的蚂蚁正在搬运面包屑；远处秋千上的女孩辫子飞扬；老师正低头看着手机；而小雨的手还保持着推人的姿势，指尖沾着的果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然后，她落入了脏水坑。
冰冷的水瞬间浸透了衣服。
苏凝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的新裤子变成了深褐色，上面粘满了枯叶和不明所以的褐色颗粒。
水坑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腐烂树叶和淤泥的气味，让她想起去年夏天外婆家发霉的地下室。
"哈哈哈！
看她的样子！
""像个落汤鸡！
""草莓裤变成泥巴裤啦！
"此起彼伏的笑声从西面八方传来。
苏凝抬头，看见滑梯周围不知何时己经围了一圈孩子。
他们指着她，笑得前仰后合。
小雨站在最前面，脸上的表情既得意又残忍。
"我...我不是故意的..."苏凝试图解释，声音却被更大的笑声淹没。
湿透的刘海贴在额头上，水珠顺着脸颊滑落。
苏凝分不清那是脏水还是眼泪。
她闻到自己头发上沾染的腐烂银杏果的气味——那种甜腻中带着腐朽的味道，让她胃部一阵抽搐。
"怎么回事？
"王老师终于发现了这边的骚动，快步走了过来。
"老师！
苏凝自己从滑梯上跳下来了！
"小雨立刻大声说道，脸上带着无辜的表情。
"是啊是啊，我们都看见了！
""她自己要跳的！
"其他孩子纷纷附和，声音一个比一个大。
苏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看着王老师皱起的眉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
"苏凝，"王老师蹲下身，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玩滑梯要小心。
现在好了，新衣服都弄脏了，你妈妈该多心疼啊。
""不是的...是小雨推我..."苏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细若蚊蝇。
"我没有！
"小雨立刻反驳，眼睛里甚至泛起了泪光，"老师，她冤枉我！
"王老师叹了口气，伸手把苏凝从水坑里拉出来："好了，别撒谎了。
这么多同学都看见了是你自己摔下来的。
走，我带你去换衣服。
"苏凝被老师牵着离开时，听见身后爆发出一阵胜利的欢呼。
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小雨得意的目光。
那个刚才还眼泪汪汪的女孩，此刻正冲她做着鬼脸，手指上残留的果酱在阳光下像血一样刺眼。
更衣室里，王老师一边帮苏凝换园服，一边絮絮叨叨："你说你，好好的为什么要从滑梯上跳下来呢？
多危险啊。
这下好了，新衣服都毁了..."苏凝沉默地站着，任由老师摆布。
湿衣服被脱下来时发出"啪嗒"的声响，掉在地上形成一滩不规则的水渍。
她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小腿，上面有几处擦伤正渗着血珠，但没人注意到。
"好了，穿好了。
"王老师把脏衣服塞进一个塑料袋，"放学记得带回家。
现在去教室吧，马上要上课了。
"苏凝点点头，机械地走向教室。
走廊的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温暖。
她感觉自己的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脏水的触感，那种黏腻、冰冷的感受挥之不去。
教室里，孩子们己经坐好了。
当苏凝走进来时，一阵窃窃私语像风一样掠过整个房间。
她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却发现椅子上放着一张纸，上面用蜡笔画着一个落水的小人，旁边用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母拼写着"笨苏凝"。
苏凝默默地把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
坐下时，她感觉到椅子传来的冰凉触感，即使隔着裤子也清晰可辨。
整节课上，老师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放学时，妈妈看到穿着园服的苏凝，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的新衣服呢？
""弄...弄脏了..."苏凝小声回答，递过那个装着湿衣服的塑料袋。
妈妈打开袋子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天哪！
这可是我刚给你买的新衣服！
怎么搞的？
""我...我从滑梯上摔下来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妈妈的声音引来了周围家长的侧目，"这衣服很贵的你知道吗？
洗不干净了！
"回家的路上，妈妈一首在数落苏凝的不小心。
苏凝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那张皱巴巴的纸。
当她们路过一家甜品店时，橱窗里陈列着草莓蛋糕，上面鲜红的草莓和她裤子上的刺绣一模一样。
"妈妈，"苏凝突然开口，"小雨为什么要推我？
""什么小雨？
谁推你了？
"妈妈心不在焉地回答，眼睛还在看着手机。
"就是...今天在幼儿园...""好了，别找借口了，"妈妈打断她，"以后小心点就是了。
走路看着点，别又摔了。
"苏凝闭上了嘴。
她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很长，像一条黑色的伤痕。
路过一个水坑时，她下意识地绕开了，即使那个水坑看起来清澈见底。
那天晚上，苏凝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站在高高的滑梯上，下面是金色的蜂蜜海洋。
小雨在背后推她，但她没有掉进水坑，而是不断地下坠、下坠，永远也落不到底。
醒来时，枕头上湿了一片，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第二天早上，苏凝死活不肯去幼儿园。
她抱着门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你到底怎么了？
"妈妈又急又气，"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苏凝只是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最后妈妈没办法，只好给幼儿园打电话请了假。
那天晚上，爸爸出差回来了。
听了妈妈的抱怨后，他把苏凝叫到书房："小凝，告诉爸爸，为什么不想去幼儿园？
"苏凝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滑梯...""滑梯怎么了？
""...小雨推我...掉进水坑...大家都笑我..."苏凝断断续续地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蹲下身，平视着苏凝的眼睛："你确定是小雨推你的吗？
"苏凝用力点头。
"好，爸爸相信你。
"爸爸摸了摸她的头，"明天爸爸送你去幼儿园，跟老师谈谈。
"第二天，爸爸真的送苏凝去了幼儿园。
他和王老师在走廊上谈了很长时间，苏凝坐在教室里，能透过窗户看见他们严肃的表情。
小雨时不时地偷看她，眼睛里带着不安。
谈话结束后，王老师把小雨叫了出去。
当她们回来时，小雨眼睛红红的，走到苏凝面前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好了，误会解开了。
"王老师拍拍手，"小朋友们要友好相处，知道吗？
"苏凝点点头，但心里知道什么都没改变。
课间休息时，孩子们还是三五成群地玩着，没人邀请她。
滑梯依然矗立在阳光下，蜂蜜般的光泽丝毫未减，但苏凝再也没有靠近过它。
那天放学，妈妈来接她时，脸色不太好看："你爸爸跟老师说什么了？
王老师刚才打电话，说小雨家长很不高兴。
""...爸爸说...小雨推我...""就这点小事也值得闹到老师那儿去？
"妈妈叹了口气，"小凝，你要学会跟同学相处。
这么较真，以后谁还跟你玩？
"苏凝没有回答。
她看着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突然注意到路边有一丛野草莓，小小的红色果实藏在绿叶间，像极了她的裤子上的刺绣。
晚上，爸爸把苏凝叫到阳台上。
夜风很凉，星星却很亮。
"小凝，"爸爸指着夜空中的星星说，"看到那颗最亮的星星了吗？
"苏凝点点头。
"那是北极星，"爸爸说，"不管发生什么，它永远都在那里，永远指着北方。
人也要这样，知道什么是对的，就要坚持。
"苏凝似懂非懂地看着爸爸。
"今天爸爸不是要你去跟同学吵架，"爸爸继续说，"而是要你知道，被欺负了要说出来。
不要因为害怕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明白吗？
"苏凝又点点头。
她突然想起脏水坑里漂浮的枯叶，想起小雨手指上的果酱，想起教室里窃窃私语的声音。
这些画面在脑海中闪回，让她鼻子一酸。
"好了，去睡吧。
"爸爸拍拍她的肩，"明天爸爸还送你去幼儿园。
"躺在床上，苏凝想着爸爸说的话。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明白了，但有一点很清楚：滑梯事件后，幼儿园变得不一样了，她也变得不一样了。
那种变化很微妙，就像她最喜欢的草莓裤，洗过之后颜色再也不如当初鲜艳。
第二天早上，苏凝自己穿好鞋子，安静地等着爸爸送她去幼儿园。
当她们路过那家甜品店时，草莓蛋糕己经换成了巧克力味的。
苏凝盯着橱窗看了一会儿，然后主动拉起了爸爸的手。
蜂蜜色的滑梯依然矗立在幼儿园的角落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但从此以后，苏凝再也没有靠近过它。
即使老师鼓励，即使小朋友们都在玩，她也只是站在沙坑边缘，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看着那些彩色塑料反射出的、虚假的甜蜜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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