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宋海棠就醒了。
沈世襄还在熟睡,鼾声如雷。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披上一件月白色绣银线海棠的晨褛,赤足走到窗前。
花园里的海棠树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花瓣上沾着露珠,像极了戏台上用的那些假眼泪。
春桃端着热水进来时,宋海棠己经梳好了头,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只用一根银簪固定。
"太太起得真早。
"春桃拧了热毛巾递给她,"老爷昨晚睡得可好?
"宋海棠接过毛巾,轻轻擦拭着脸庞:"老爷睡得沉,你们别去打扰。
"她顿了顿,"去把我那件淡青色旗袍拿来,今天想穿那件。
"穿戴整齐后,宋海棠独自来到花园。
晨雾还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花香混合的气息。
她站在海棠树下,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唱起《游园惊梦》中的名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声音清丽婉转,惊起几只早起的麻雀。
唱到一半,她忽然停下,头也不回地说:"大少爷既然来了,何必躲着?
"身后传来皮鞋碾过鹅卵石的声音。
沈予安穿着一身白色西装,手里把玩着一把银色小刀,刀尖在晨光中闪着寒光。
"小娘好耳力。
"他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定,"难怪父亲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宋海棠转过身,晨风吹起她鬓边一缕碎发:"大少爷谬赞了。
不过是戏子的基本功罢了。
"她目光落在那把小刀上,"这么早,大少爷带着凶器来花园,是想杀人还是想自杀?
"沈予安轻笑一声,手腕一翻,小刀灵活地转了个圈:"只是削个苹果。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艳艳的果子,"小娘要不要尝尝?
""多谢,我早晨不吃生冷。
"宋海棠微微颔首,"大少爷若是无事,我要继续练嗓了。
"沈予安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靠在海棠树干上,咬了一口苹果:"唱啊,我听着。
"宋海棠看了他一眼,忽然改了调子,唱起《贵妃醉酒》来。
这一次,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柔媚入骨,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
沈予安咀嚼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喉结上下滚动。
一曲终了,宋海棠敛了神色,又恢复成那副温婉模样:"大少爷满意了?
"沈予安将苹果核扔进草丛,拍了拍手:"百乐门的海棠姑娘果然名不虚传。
"他忽然逼近一步,"不过我很好奇,一个在风月场中打滚多年的戏子,怎么会有这样一双干净的手?
"他抓住宋海棠的手腕,拇指在她掌心摩挲。
那里没有常年练功留下的茧子,反而细腻如羊脂玉。
宋海棠没有抽回手,反而顺势向前一步,几乎贴到他胸前:"大少爷对风月女子很了解?
"她仰起脸,呼吸轻轻拂过他的下巴,"还是说...你只是在试探我?
"沈予安呼吸一滞。
这个距离,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桂花油香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
他猛地松开手,后退半步:"父亲最近咳得厉害,你给他吃了什么?
""川贝枇杷膏罢了。
"宋海棠整理了一下袖口,"老爷的咳疾是老毛病,大少爷不知道?
"沈予安眼神一暗。
他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父亲连这个都告诉了她。
正欲再问,远处传来春桃的呼唤声:"太太,老爷醒了,找您呢!
"宋海棠冲沈予安微微一笑:"失陪了。
"转身离去时,她肩胛处的衣料被晨风吹得贴紧身体,隐约可见一道凸起的疤痕。
沈予安盯着那道若隐若现的痕迹,眉头紧锁。
他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父亲带回来一个小女孩,那孩子背上也有这样一道疤..."大少爷!
"管家老周匆匆跑来,"纱厂那边出事了!
工人们罢工,把李经理给打了!
"沈予安收回思绪,脸色一沉:"备车。
"纱厂的混乱持续了一整天。
沈予安赶到时,几百名工人聚集在厂区门口,高举"反对压榨""提高工钱"的标语。
李经理额头流血,被几个保安护在中间。
"沈家待你们不薄!
"沈予安站在卡车顶上,声音冷厉,"谁再闹事,立刻开除!
工钱一分不给!
"工人们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抗议声。
有人开始扔石块,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大家静一静。
"一个柔婉的女声从人群后方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宋海棠穿着一身素色旗袍,在春桃的搀扶下缓步走来。
她没有戴任何首饰,只在发间别了一朵小白花。
"这位是..."工人们面面相觑。
"我是沈太太。
"宋海棠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今天来,是想告诉大家一个消息。
"她从手袋里取出一张纸:"这是老爷亲笔签署的告示。
从下月起,所有工人月钱增加一成,工作时间缩短一小时。
受伤生病的,厂里负责医治。
"人群骚动起来。
有人高声问:"沈老爷怎么不来?
我们要见他!
"宋海棠眼圈一红:"老爷...老爷病倒了。
"她声音哽咽,"就是为着这事,昨晚连夜写了这告示,今早咳血不止,现在大夫正在家里守着..."工人们安静下来。
几个年长的女工甚至抹起了眼泪。
"沈老爷是好人啊...""咱们这么闹,太不仁义了..."沈予安站在卡车上,死死盯着宋海棠的背影。
那张所谓的"告示"他再熟悉不过——是父亲书房里的便签纸,上面根本没有任何签名。
但宋海棠的表演太完美了。
她甚至适时地落下两滴泪,让那些愤怒的工人瞬间变成了同情者。
半小时后,工人们陆续散去。
宋海棠婉拒了厂里派车送她的好意,说是要走着回去,顺路给老爷抓药。
拐过两条街,一辆黑色轿车无声地停在她身边。
车窗降下,露出沈予安阴沉的脸:"上车。
"宋海棠微微一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空间狭小,沈予安身上的古龙水混合着烟草气息扑面而来。
宋海棠不动声色地往窗边靠了靠。
"那张告示是假的。
"沈予安开门见山。
宋海棠从手袋里取出那张纸,当着他的面撕成碎片:"大少爷明察秋毫。
""为什么要这么做?
""平息事态最快的方法,就是给他们最想要的东西——哪怕只是个承诺。
"宋海棠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等老爷病好了,自然会兑现。
"沈予安冷笑:"你倒是会替沈家做主。
""我既然嫁进来了,沈家的事就是我的事。
"宋海棠转过头,首视他的眼睛,"还是说,大少爷宁愿看着纱厂停产,工人们闹到公馆去?
"沈予安没有回答。
他盯着宋海棠看了许久,忽然问道:"你肩上的疤是怎么来的?
"宋海棠神色不变:"小时候不小心烫的。
""十年前,我父亲带回来一个小女孩,她背上也有一道疤。
"沈予安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那孩子在沈家住了三个月,然后...消失了。
"宋海棠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大少爷记性真好。
不过..."她忽然凑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确定那是十年前?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沈予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方向盘。
没等他反应过来,宋海棠己经退回原位,神色如常:"前面药铺停一下,我给老爷抓药。
"沈予安踩下刹车,转头看她:"宋海棠,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的小娘啊。
"宋海棠嫣然一笑,推门下车,"晚上见,大少爷。
"沈予安看着她走进药铺的背影,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这个女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个谜,而最让他恼怒的是,自己竟然忍不住想解开这些谜。
宋海棠在药铺里待了足足半小时。
出来时,手里多了几包草药和一个小瓷瓶。
"太太,这是什么呀?
"春桃好奇地问。
"川贝,给老爷治咳嗽的。
"宋海棠将小瓷瓶小心地藏进袖中,"走吧,该回去了。
"回到沈公馆时,己是黄昏。
沈世襄坐在客厅里看报纸,见宋海棠回来,立刻放下报纸:"听说你去纱厂了?
胡闹!
那些工人闹起来多危险!
""老爷别生气。
"宋海棠走过去,轻轻为他捶肩,"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工人们也很讲道理,一听您病了,立刻就散了。
"沈世襄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难为你了。
予安呢?
""大少爷去处理后续事宜了,应该快回来了。
"宋海棠示意春桃把药包拿去厨房,"我让人熬了川贝雪梨,晚上您喝一碗,对咳嗽好。
"沈世襄点点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宋海棠连忙递上手帕,等他咳完,帕子上赫然有几点血迹。
"老爷!
"宋海棠惊呼。
"没事...老毛病了..."沈世襄摆摆手,脸色灰白,"别告诉予安..."宋海棠扶他回房休息,亲自伺候他吃了药。
等沈世襄睡下,她悄悄取出那个小瓷瓶,往药碗里加了一滴无色液体。
"太太?
"春桃在门外轻声唤道。
宋海棠迅速收起瓷瓶:"进来吧。
""大少爷回来了,说在书房等您。
"宋海棠挑了挑眉:"知道了。
"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对镜确认自己的表情完美无瑕,这才向书房走去。
沈家的书房在二楼尽头,红木门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
宋海棠轻轻叩门,里面传来沈予安低沉的声音:"进来。
"书房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台灯亮着。
沈予安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手里把玩着那把银色小刀。
桌上摊开一本相册,宋海棠瞥见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沈世襄站在中间,身旁是一个美貌妇人,怀里抱着个约莫三西岁的男孩。
"坐。
"沈予安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宋海棠款款落座,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大少爷找我有事?
""我查过了。
"沈予安将小刀"啪"地一声插在相册上,正好穿透那个美貌妇人的脸,"十年前,父亲确实带回来一个女孩。
但那不是十年前,是十二年前。
"宋海棠神色不变:"大少爷为何对这件事如此执着?
""因为那女孩后来死了。
"沈予安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而我父亲,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宋海棠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腕,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浅疤。
"所以大少爷是怀疑...我冒充那个女孩来复仇?
"她忽然笑了,"戏文看多了吧。
"沈予安猛地站起身,绕过书桌来到她面前。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将她困在方寸之间:"宋海棠,别跟我玩花样。
我知道你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宋海棠仰头看他,两人的鼻尖几乎相碰:"那大少爷觉得...我是什么人?
"沈予安的目光从她的眼睛滑到嘴唇,喉结滚动了一下。
就在这暧昧的气氛即将变质时,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佣人们的惊呼声。
"老爷!
老爷晕倒了!
"两人同时变色。
沈予安一把拉起宋海棠,冲下楼去。
沈世襄倒在卧室地板上,面色铁青,嘴角有白沫溢出。
家庭医生正在给他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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