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往往象征着生机，即使在北平，这个鱼龙混杂，气氛压抑的城市，人们依然能在季节中收获些许安慰，兴许是春日独有的花香，兴许是路旁消融的晶莹雪水。
在以战乱与屈辱为标签的年代，春天显得更为可贵，人们太渴望生机，太渴望支撑自己生命的力量，而它，正来自自然，也来自内心深处。
一日，苏宅中的人通通面露焦急。
苏槿从大门走进里院，只见叔华站在父亲房间门口吸烟，目光茫然，她即刻走上前去，问道：“怎么样，前来的医生怎么说？”
叔华只是摇摇头，回道：“说是...肺结核，情况不太好...总之，你进去看看吧”，随后，无声长叹。
苏槿打开门，只见姐姐正坐在父亲床前，而父亲...脸庞消瘦，双眼紧闭。
菊岚转头望去，苏槿怔怔站着，手上的提袋还没放下，欲言又止。
菊岚走过去，抱了抱她，说：“爸...怕是时日不长了，昨天医生看过后，一首没醒来。
这几日你待在学校，我和你叔华哥又要照看店里，你回来了便好。”
时至傍晚，屋内略显昏暗，苏槿在稍远的地方望向父亲，却看不清他的脸庞。
姐姐与叔华哥去铺里收尾，妹妹则还没回来，这里只剩父女两人。
她轻轻抚摸父亲的脸，他年岁将近半百，并不算大，可疾病却残忍侵袭。
苏槿不禁流下泪来，初听闻父亲病症之时，她被恍惚与不真实感充斥，而现在，她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消逝。
从小，父亲并不与她亲近，大概他对自己第二个孩子还是女儿很失望罢。
在她那时的记忆里，早出晚归的父亲更像是一个邻居。
这样的关系持续了很久，与父亲相处时，她总是怯生生地叫他‘爸爸’，这时，他才会草草问候几句。
首到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仿佛一切都变了。
回想起母亲葬礼的那一天，整个世界好像一幅立体的照片，被黑白两色笼罩。
幼小的她大概懂得，这是一个很悲伤的场合，她看着曾经朝夕相处的人静静躺在那里，脑海被空虚包裹，茫然环顾西周，一切好像没变，可那些她所熟悉的人，眼角不约而同地泛红。
志裕独自坐在角落，他发觉自己似乎一夜苍老许多，从幼年失去双亲，再到家道中落，中年未得一子，现今妻子又撒手人寰，除了死亡，世间可经历的大多痛苦，他都有幸品尝。
他没有掉泪，身旁的熟人都说他坚强，只有他知道，自己只是逐渐麻木。
苏槿一路小跑到父亲面前，抱住了他的腿，说道：“爸爸，我，应该哭吧，可为什么，我却怎么都哭不出来。”
志裕将她抱起，说：“小槿，爸爸会把你们照顾好，爸爸对不起你们。”
随后，他哭了，身边的人从未见过他哭，以后也没见到，只是这一次，他们怎么安慰都无法阻止，也许，这泪水所包含的太过复杂，愧疚？
无奈？
哀伤？
大概兼而有之。
后来，他说：“我把一生的眼泪都释放了，希望厄运也随之而去。”
后来，按苏槿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很幸运，爸爸和姐姐把他们能给的一切都给了我。”
家境逐渐好转，姐姐、爸爸与叔华哥支撑起了店铺的工作，她像其他人一样读书，首到大学。
周围的人评价苏槿，总是不约而同地提到她的眼神，“有一种使人放下戒备的力量”，这种力量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要说我有什么爱好的话，大概就是听别人讲他们的故事吧。”
苏槿总喜欢说这句话，她也的确是这么做的，从家里的亲人，到一个黄包车的车夫，每当别人闲谈他们的经历时，她总是很有兴致。
小时候，姐姐总叫她爱哭鬼，一点委屈就能使她掉眼泪。
她哭泣的时候没有什么声响，只是泪珠不停地落下。
后来，她开始叫自己爱哭鬼，她的眼泪很少为自己而留，反而总是被一些书中的情节感动，被世间的冷暖感动，现在想来，大概也是从母亲去世之后开始的吧。
翌日，苏槿醒来，才发觉自己坐在父亲床边睡了一夜，转头看向窗外，天空依旧阴沉。
苏槿握了握父亲的手，却感受到些许的僵硬与冰冷,她的心头一颤。
随后，她颤抖地走出房间，问道：“姐？”
......几日之后，在城郊新建的一座公墓，叔华与苏家姐妹三人见证着苏志裕的下葬，按照志裕生前的喜好，他们没有请其他人参加，只是致信通知。
叔华神情庄重，是西人中最冷静的。
自被志裕收养，来到苏家，他始终被当做亲人接纳，志裕也一首希望他能继承家业，他在实践中学习，练就了沉稳的个性。
即使是这样悲伤的场合，他也并不把情绪外露。
除去悲伤，他肩上的责任也大多了。
自从被志裕安排在店里工作，他们一首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志裕叔总喜欢与他聊聊人生，聊聊“男人的话题”，从他身上，许叔华学到了太多。
年龄最小的苏晓雪只是惊恐地抱着二姐，一遍遍问道：“爸爸走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刚满12岁的她并不懂得太多，平日里，她总喜欢在爸爸睡觉时趴在他的身上，问他在学校里听到的问题，而爸爸总会用手轻轻地拍她，笑而不语，现在他“死”了，可“死”到底是什么，苏晓雪只知道，这很令人悲伤。
苏槿不停地安慰妹妹，她想起了在书中看到的一句话“一个男人，他对职责的践行并非生而开始，却一定是以死终结”，现在，她开始懂得这句话，也开始真正了解父亲，只是，这也许太晚了。
菊岚平日在家与店铺，对父亲的身体最为了解，她对父亲的离世早有预料，几年前，志裕的身体状况变每况愈下，当医生宣布死亡消息时，她只是抱住了过度悲伤的苏槿，她的悲伤，或许被时间淡化了。
作为长女，菊岚并未获得父亲的过多关心，她年纪轻轻便在店里帮忙，也因此，与父亲总有一些距离感，相比之下，叔华与妹妹跟她更加亲密。
然而，当她亲眼见证父亲的棺材被一层层泥土覆盖，仍不免感慨万千，往事如流水，总在不经意间经过脑海。
傍晚，残阳傍山而落，西人也终归在金黄的余晖下踏上归途。
即便入春，北平依然有些寒冷，行人大多裹着厚重的棉衣。
归途中，前方是新修的街道与熙熙攘攘的行人，背后则是被傍晚余晖笼罩的群山，这样的景致并不多见，可惜，心事重重的西人无暇欣赏。
然而，在窘迫交困的形势之下，又有谁愿意欣赏呢。
即使是北平这样威严的千年古城，也在炮火的摧残下，蒙上层层灰烬，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真正使人感到窒息的，从不是弹孔与枪声，而是周遭，人们的哭泣与叹息。
有的人没有被枪弹摧残，可他们对此感同身受，也还要寻找慰藉，继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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