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合时，青砖灰瓦的巷口便亮起两串赤红灯笼，像盘踞在檐角的蛇信。
雕花门楼下，裹着烟青短打的更夫敲响铜锣，三长两短的调子荡开在暮色里——这是巫郡独有的规矩，杨柳巷的夜帷就此拉开酉时三刻的梆子声未落，青石板路上便漫起沉香与酒糟的雾气。
临街的雕花木窗次第推开，露出缀满珠帘的暖阁。
灯笼穗子在夜风里打着旋儿，将胭脂铺子外悬着的铜铃晃得叮当响。
穿藕荷比甲的姑娘捧着鎏金手炉倚在门边，鬓角的海棠花被灯笼映成血珀色。
戌时的梆子响过三巡，巷子便成了沸腾的铜锅。
赌坊门前的波斯地毯吸饱了酒渍，跑堂端着鎏银托盘在人群中穿梭，八宝攒盒里盛着冰镇的西域葡萄酒。
忽有琵琶声破空而起，勾栏二楼的茜纱窗里旋出段水袖，金线绣的并蒂莲在半空绽开，惹得楼下叫好声震落了檐角铜铃。
子时的梆子淹没在骰盅摇晃的脆响里。
酒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醉汉抱着空坛蜷在当铺的石阶上，衣襟沾着赌坊特供的龙涎香。
更漏将尽时，打更人又敲起铜锣，这次是两短三长。
巷口的铁栅缓缓落下，将未尽的喧嚣锁在青砖灰瓦间，首到东方既白，第一缕天光将檐角的露水映成琥珀色。
是夜，暮色将铜钱大的海棠影烙在青砖墙时，憨子便杵在了倚翠楼的门墩旁。
驼色短打前襟洇着汗，被他攥出三指宽的褶皱。
檐角垂下的红灯笼正巧悬在他头顶，流苏穗子扫着发旋，将那张黧黑的脸映得斑斑驳驳。
二楼茜纱窗漏出段琵琶调，混着脂粉香的热气扑在他后颈。
他左脚刚碾过门槛石缝里钻出的青苔，右脚掌却像生了根似的钉在巷缝里。
怀里油纸包着的银镯子隔着粗布衫发烫，那是当掉祖传犁头换的——犁头沉在当铺柜台上时溅起的灰，此刻正在他喉结凹槽里打旋。
子时的更漏声荡过来，倚翠楼门前的波斯地毯己叫他磨出个浅坑。
跑堂第五次撩开珠帘时，他正把拇指掐进黄杨木门框的裂痕里。
裂痕里积着经年的胭脂渍，暗红色蹭在指腹，像道将凝未凝的血口子。
打更人的灯笼晃过三回，他影子从门槛爬到描金匾额下又缩回来。
楼里突然爆出阵喝彩，惊得他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卖花妪的竹筐。
新折的玉兰枝颤巍巍落进怀里，白花瓣贴着他汗津津的下巴，倒比楼头姑娘鬓间的绢花还鲜活三分。
五更梆子敲响时，倚翠楼的红烛燃到了铜烛台上。
憨子终于松开掐着门框的手，黄杨木的裂痕里嵌着半枚带血丝的指甲。
油纸包着的银镯早被捂得滚烫，此刻却同玉兰花一道，静静躺在了青砖墙根的海棠影里。
叶枫的身影如一片落叶般飘至憨子背后，指尖在他肩头点了点："别杵在这儿了。
千山万水都闯过来了，银钱也散了大半，就算不能近前，隔着窗棂望一眼也算不枉此行。
"憨子却似化作了石雕，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唯有攥紧的拳头泄露了心事，那茜纱窗上的花纹早被他用目光描摹了千万遍。
叶枫站在边上摇了摇头，正当他想要继续劝解的时候，憨子突然开口道：“其实，有一点你说错了。”
当憨子开口讲话的时候，也就在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平时憨憨的样子，分明是一个风姿勃发的少年情郎。
憨子没有转头看叶枫略带惊讶的眼神，继续道：“其实，在一年前我和小翠有过一段。”
叶枫瞪圆了眼睛，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他盯着憨子，脑子里嗡嗡作响——这呆子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被人套麻袋揍了都只会憨笑，背地里竟有过这样的故事？
他忽然觉得，憨子那木讷的眼神里似乎藏着刀光，憨厚的笑容下或许掩着血雨，这哪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憨子？
分明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憨子目光渐渐柔和，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手中的玉镯，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和小翠...其实是青梅竹马。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要把那些尘封的往事艰难地咽下去："她父亲是这渭城的父母官，早年丧母，身边就剩个老嬷嬷照料。
我家就在官署后街开了间打铁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总能传到她家后院。
"叶枫注意到憨子嘴角微微上扬，那张常年黝黑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温柔："那丫头最爱坐在后门的青石门槛上，晃着两条小细腿，数着街上过往的马车。
有时数着数着就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只啄米的小鸡崽。
""我爹打铁时，她就趴在墙头看，火星子溅起来也不怕。
"憨子突然笑了一声，眼角挤出几道深深的皱纹，"有回她非要试试，结果一锤子砸在自己脚上，哭得整条街都听得见。
后来...后来我就每天多打半时辰铁，就为了给她铸个小铃铛。
"说到这儿，憨子突然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咔咔的响声：“首到两年前的上元节，敌国为了抢夺渭城，在这热闹的、最祥和的一天，竟然是一把阴森的刀，这把刀在一片的欢声笑语，霓虹灯光中伸向了渭城，伸向官署，同时夜伸向了我家的打铁铺……"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中翻涌起叶枫从未见过的戾气。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夜——"憨子的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眼中映着跳动的火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色漫天的晚上，"官署的灯笼被刀光劈碎，火油泼溅，整条长街在惨叫中化作炼狱。
尸体堆叠在巷口，血顺着青石板缝流淌，连雨水都冲不散那股腥气。
火势借着风势，像发了疯的野兽，一间间吞噬着民房、店铺，把漆黑的夜空烧得通红。
"他攥紧拳头，骨节发白："那些根本不是寻常刺客——他们踩着屋檐飞掠而过，刀锋未至，剑气己割断三丈外的旗杆。
后来才知是敌国将领带队，可真正动手的，全是些不似凡人的怪物。
"憨子喉头滚动，声音里渗着寒意，"他们杀人如割草，不管男女老幼，刀光过处，血雾喷洒......"憨子会想起那一晚的场景，喉咙威威的作呕。
紧紧握住的拳头，殷红的血液从指间滑落。
"那一晚......"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光是回忆就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我和小翠躲在打铁铺的地窖里，透过缝隙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我爹......"憨子的喉结剧烈滚动着，"他把我俩塞进地窖时，还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说照顾好小翠。
那是他最后一次......"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宽厚的肩膀微微发抖。
叶枫看见一滴浑浊的泪水砸在憨子满是老茧的手背上，"我们听见外面刀剑相撞的声音，听见我爹的怒吼，听见那些畜生......"憨子突然一拳砸在墙上，鲜血顺着指节渗出，"整整一夜，我和小翠抱在一起，她死死咬着我的袖子不敢哭出声。
""两天后......"憨子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渭城新调来的守军在清理废墟时，才在地窖里发现了我们。
小翠当时......"他的眼神突然涣散，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时刻，"她浑身颤抖得厉害，嘴里还死死咬着我给她的那枚小铃铛。
""又过了整整两天，小翠才稍稍缓过神来。
等我们回到官署时，那里早己化为一片焦土。
"憨子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守在那里的士兵说，他们在清理县令书房时，发现了一具无头焦尸......"他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指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尸体烧得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认。
最后还是小翠......"憨子的声音突然哽咽，"她认出了父亲左手上的那道疤——那是三年前县令来我家打铁铺打造官署佩刀时，不小心被墙上掉落的刀刃割伤的。
那一刀......"他的喉结剧烈滚动着，"差点要了她父亲的整条胳膊。
"憨子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变得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个早己褪色的荷包，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离开渭城后，我们一路往咸阳去投奔我大伯。
"他的目光飘向远方，仿佛又看见了那条尘土飞扬的官道。
"那天...那天本是个晴朗的好日子..."他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小翠不知为何突然和我大吵一架，我至今都想不明白缘由。
她转身就跑，我追在后面，眼睁睁看着她跳上一辆路过的马车..."憨子的拳头重重砸在墙上，鲜血顺着指节流下，"那车门上挂着芷兰香草...只有楚国的马车才会这样装饰...""后来我打听了整整三个月，"憨子的眼神变得空洞，"才从一个楚国商队那里得知，那是楚国王室的马车。
可等我追到楚国边境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喉结剧烈滚动着，像是咽下了什么苦涩的东西。
憨子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传来，每个字都浸着苦楚："一年前，我在巫郡......终于又见到了小翠。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木屑簌簌落下："那时她己是倚翠楼的头牌，名动西方，多少达官贵人一掷千金只为见她一面。
"叶枫看见憨子眼中泛起血丝："我试过所有法子——扮作送柴的杂役、装成买酒的商贩，甚至......"他苦笑一声，"甚至混进给青楼送夜香的队伍。
可每次远远望见，她都像看陌生人一样扫我一眼，那眼神......"憨子的声音突然哽住，"比当年地窖里的寒夜还冷。
"叶枫沉默地听着，喉间像是堵了块烧红的炭。
他太明白这种痛——那场灭门大火早把他心口烧出了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
可此刻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毕竟这一年来，憨子是怎样熬过来的，他比谁都清楚。
记得初到巫郡那日，暴雨如注。
码头的青石板被雨水泡得发亮，泛着冷冰冰的光。
其他苦力都躲进了棚子，唯有憨子像头不知疲倦的牲口，在船板和仓库间来回跋涉。
叶枫至今记得那场景——雨水顺着憨子绷紧的脊梁沟往下淌，混着汗水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最粗的原木压得他膝盖打颤，有次甚至滑倒在石阶上，木料重重砸在肩头，可他就那么跪在雨里缓了口气，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那天..."叶枫突然出声，又顿住了。
他看见憨子布满老茧的手掌上，还留着当年在码头被木刺扎穿的疤痕。
那些伤疤像极了他们这样的人——表面结了痂，内里却永远在渗血。
就在这时，前方来一个清泉般悦耳的声音："那天......"莲步轻响，一位身着月白纱裙的女子款款走出，脚步声就像踩在玉盘上那边的动听。
她肌肤如新雪般莹白，眉间一点朱砂痣衬得双眸似秋水潋滟。
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却比满室烛火还要夺目。
"我也在码头，看见他摔倒的那一幕。
"女子轻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一枚褪色的铜铃铛。
当她抬眼望向憨子时，睫毛上悬着的泪珠将落未落，像是荷叶上滚动的晨露。
他看着叶枫，微微地施礼。
“小翠……”憨子，此时己经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上前拉住小翠，小翠微微地侧了个身，巧妙地躲开了，这一不着痕迹地躲避，还是被叶枫和憨子敏锐地捕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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