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里的老墙》第二章 墙根下的年轮铁皮顶被夜雨敲了整夜，小满起床时，父亲正蹲在案板前用塑料布裹漏雨的缝隙。
灯泡在晨雾里泛着昏黄，照见他后颈新添的老年斑，像落在深褐色土地上的梧桐籽。
"李叔说拆迁补偿款按建筑面积算。
"王建国撕下一截胶带，声音混着面团被揉扁的闷响，"咱们这店搭的铁皮棚子，怕是算不得正经面积。
"小满往灶里添了块蜂窝煤，火苗窜起来舔着铁锅。
她想起昨天在巷口听见的争吵——王阿姨叉着腰堵在拆迁办面包车前，金镯子撞在车门上叮当响："我家那口腌菜缸还是太奶奶传的，少说也值百八十块！
"李叔蹲在墙根抽旱烟，烟灰簌簌落在青石板的裂缝里，那些裂缝她从小跳到大都记得，第三块砖中间凹下去的部分，像只闭着的眼睛。
"张爷爷昨晚咳了半宿。
"她把昨夜留的菜包放进蒸笼，面皮在热气里慢慢鼓起，"我听见他起来倒水，碰倒了搪瓷杯。
"父亲的手顿了顿，面团上留下五个浅浅的指印："下午你带点川贝枇杷膏去，别说是买的，就说...就说你王阿姨送的。
"他低头继续揉面，围裙口袋里的《古文观止》滑出一角，纸页上有他用红笔圈的《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旁边画着歪歪扭扭的蒸笼。
学校早读课飘着细雨，小满盯着课本上的《青玉案》，墨字却慢慢幻化成老墙上的砖纹。
后排陈胖子用铅笔戳她后背："听说你家巷子要拆了？
我爸说那片地要盖商场，顶楼有摩天轮呢。
"她没回头，窗台上的多肉蔫了片叶子，像张爷爷没吃完的腌萝卜。
中午回家时，巷口停着辆银灰色轿车，两个穿衬衫的男人正用卷尺量梧桐树的胸径。
张爷爷坐在墙根的竹椅上，围巾歪在脖子上，目光追着卷尺移动，像在数自己手腕上的皱纹。
"爷爷，我给您带了枇杷膏。
"小满蹲下来帮他系围巾，指尖触到老人锁骨处凸起的骨节，比老墙的砖棱还硌人。
竹椅腿陷进青石板的凹痕里，那是十年前张奶奶摔碎汤碗时砸出来的印子，后来每到雨天就积着水，映着梧桐叶的倒影。
老人忽然抓住她的手，掌心的纹路像老树皮："小满啊，你看那砖墙上头，有你张奶奶刻的字。
"他浑浊的眼睛望着斑驳的爬山虎，藤蔓间露出半截模糊的刻痕，歪歪扭扭的"珍"字，旁边是年份"1962"，笔画里嵌着青苔，像被岁月泡发的茶叶。
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张奶奶在煤炉边教她包饺子，指甲盖里还留着凤仙花的红："那年闹饥荒，你张爷爷偷偷把粮票换成白面，在这墙上刻字记日子。
"蒸汽模糊了老人的镜片，"后来墙刷了三遍石灰，字还在呢。
"拆迁办的人叩响早餐店的铁皮门时，小满正在给张爷爷补东墙的裂缝。
石膏粉混着水调成糊状，她学着父亲补锅的样子，用竹片把灰浆抹进砖缝，突然发现裂缝里卡着片褪色的糖纸——橘子味的，边缘还留着齿印，像极了张奶奶临终前塞给她的那颗糖。
"小姑娘让让，我们量量这面墙的承重。
"穿西装的男人拿着仪器推开门，皮鞋碾过地上的石膏粉，留下几个浅灰的脚印。
张爷爷慌忙站起来，竹椅腿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响，仪器的红光扫过老墙时，他突然用身体挡住墙面，像护着什么宝贝。
"大爷您让让，别耽误我们工作。
"男人不耐烦地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睛。
小满看见张爷爷的手抖得厉害，围巾穗子扫过仪器的探头，突然想起父亲在拆迁办面包车前弯腰的样子，后背弓得像座老桥。
"这墙是民国的青砖砌的。
"她放下竹片，指尖还沾着石膏粉，"每块砖都有编号，您看这儿——"她指着墙角不起眼的凹痕，那里刻着模糊的"永顺砖厂 甲字五号"，是李叔昨天告诉她的，"拆了可就没了。
"男人愣了愣，仪器的红光在砖面上晃了晃："文物局早来勘过，这片房子没登记在册。
"他收起仪器，皮鞋跟碾碎了墙角的野蕨，"月底前搬完，补偿款按铁皮棚算。
"门"咣当"关上时，张爷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瘦骨嶙峋的背弯成虾米。
小满赶紧扶他坐下，发现老人棉袄口袋里塞着张泛黄的纸，边角磨得发亮，是张奶奶的体检报告，日期停在去年霜降。
"小满，"老人喘匀了气，从裤兜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是半块翡翠平安扣，"你张奶奶走前说，等你考上大学，就把这个给你...她说你像极了年轻时的她，爱蹲在墙根看蚂蚁搬家。
"平安扣冰凉的，扣眼处缠着红绳，绳结上还沾着毛线——是张奶奶常戴的那条粉色围巾。
小满突然想起今早父亲在案板上写的字，用面粉在台面上画的"顺"字，说等拆迁款下来，就给她换个新书包。
傍晚的雨说下就下，铁皮顶的漏雨处又开始滴水，父亲拿个搪瓷盆接着，水滴在盆里敲出零碎的节奏。
小满蹲在案板前写作业，台灯照亮课本上的《陈情表》，墨迹在晃动的光影里时明时暗。
父亲坐在小马扎上啃馒头，就着白开水，目光时不时扫过她的笔记本，像在检查有没有写错字。
"爸，您说老墙里的字，真的会被拆掉吗？
"她忽然停下笔，笔尖在"茕茕孑立"的"茕"字上晕开墨点。
王建国把馒头掰成小块，扔进搪瓷盆的水里："你张爷爷说，他和张奶奶结婚时，在墙根埋了个陶罐，里头装着结婚证和粮票。
"他搅动着盆里的面糊，热气扑上他眼角的皱纹，"后来盖房子时挖出来，陶罐裂了缝，结婚证却没湿。
"小满想起补墙时摸到的砖缝，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里，藏着多少人的指纹和故事。
她忽然放下笔，跑到门口掀开塑料布，雨水顺着骑楼的雕花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坑——这些小坑，是她从小到大跳房子时踩出来的印记。
"陈胖子说摩天轮能看见整个城市。
"她对着雨幕轻声说，"可我连巷口第三棵梧桐的树洞都没看完，里头还住着只瘸腿的麻雀呢。
"父亲没说话，起身往灶里添了块煤，火苗"轰"地窜起来。
他从围裙口袋摸出个信封，塞到小满手里："早上拆迁办留的，说如果签字，额外给两千块搬家费。
"信封上印着"城市更新办公室"的红章，边角被雨水洇湿了。
小满摸着信封上的字，突然想起张爷爷墙上的"珍"字，想起父亲手抄的《古文观止》里，那些被红笔圈了又圈的句子——都是关于"家"的段落。
夜里起了风，小满听见父亲在铁皮顶下翻找什么。
她悄悄掀开帘子，看见月光从漏雨的缝隙里漏进来，照见父亲蹲在地上，用粉笔在青石板上画着什么。
凑近一看，是老巷的平面图，每块砖、每棵树、每家的门牌号，都细细地标着，早餐店的位置画着个冒烟的蒸笼，旁边写着"小满的大学学费"。
第二天清晨，蒸笼掀开时，小满在菜包褶皱里捏了片瓦当的形状。
她端着蒸笼出门，看见张爷爷正站在老墙前，用放大镜看那行模糊的刻字，晨光照在他头顶，把白发染成了梧桐絮的颜色。
拆迁公告的边角被雨水泡卷了，露出底下的旧墙，砖缝里的野草又窜高了些，顶着两朵细小的白花，在风里微微摇晃。
巷口的梧桐树正在落叶，明明是春天，却有几片泛黄的叶子飘下来，落在青石板的裂缝里。
小满蹲下身捡起叶子，叶脉清晰得像老墙上的砖纹，叶柄处还带着点树汁的黏性——就像这个即将消失的老巷，在时光里留下的，抹不去的印记。
李叔的三轮车吱呀吱呀响过，车斗里装着最后几箱蜂窝煤："小满，帮你张爷爷捎句话，他那陶罐我帮着埋到新地方了，等秋天梧桐再结果，咱们还能在新墙根下种树。
"她望着三轮车远去的背影，突然明白老墙的故事不会真正消失。
那些刻在砖缝里的字，藏在陶罐里的结婚证，揉在面团里的晨光，还有父亲粉笔下的老巷平面图，都是时光的年轮，无论砖墙是否倒塌，都会在人心深处，长成永远的根。
蒸笼的热气漫上来，模糊了拆迁公告上的字。
小满把菜包递给张爷爷时，发现老人正用指甲在新补的墙面上划着什么——是个歪歪扭扭的"满"字，嵌在雪白的石膏粉里，像朵开在砖缝里的花。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