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清晨的阳光斜切过画室的百叶窗，在浅蓝色旗袍上投下细碎的金箔。
苏晚握着狼毫笔的手悬在宣纸上，笔尖的墨汁正将临摹的《簪花仕女图》鬓角洇出个墨团。
这是她今天第三张作废的习字，宣纸上"沉舟"二字的笔锋总比字帖多了丝凌厉。
"苏小姐，车在楼下等。
"陈叔的声音从旋转楼梯传来，尾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催促。
她望着衣架上熨烫整齐的旗袍，领口处绣着的三朵白百合正对着晨光，花瓣边缘的银线像极了顾沉舟袖扣上的纹路。
昨天在画廊修复明代古画时，不小心蹭到的矿物颜料还沾在指甲缝里，此刻碰着真丝布料，竟在衣襟上洇出个浅灰的指印。
宴会大厅的水晶灯在七点整亮起，苏晚跟着顾沉舟走进门时，手腕被他握得发疼。
这是她第一次以"未婚妻"身份出席顾家晚宴，高跟鞋的声响在大理石地面敲出细碎的节奏，首到看见主桌中央那道浅蓝色身影，才惊觉自己慌乱中穿错了衣服——挂在衣柜最里层的黑色连衣裙，不知何时被她下意识套在了身上。
"这位是......"顾父的目光从她颈间的珍珠项链移到裙摆，西装袖口的翡翠袖扣在灯下泛着冷光。
苏晚注意到他鬓角的白发比三个月前又多了些，和顾沉舟站在一起时，连皱眉的弧度都像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临时换了件衣服。
"顾沉舟的指腹在她腰后轻轻推搡，西装面料下的体温透过薄纱传递过来，却不及他声音里的紧绷灼人。
苏晚忽然想起昨日在画廊，老张用羊毫笔蘸着石青颜料对她说："青金石磨成粉，兑入胶矾水要顺时针搅三十六圈，多一圈太稠，少一圈太淡——就像这世上的人，多一分刻意，少一分真心。
"此刻她身上的黑色连衣裙，正像突兀滴入青瓷碗的墨汁，在满室浅蓝中荡开涟漪。
顾父却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漾着少见的暖意："比绾绾当年多了份利落。
"他端起雪利酒杯，杯壁映出苏晚右眼角的胎记，"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精气神，总捧着花瓶过日子，再美的花也要蔫的。
"水晶灯的光突然在顾沉舟脸上晃出片阴影。
苏晚看见他握酒杯的指节泛白，袖口的百合刺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那是林绾绾生前最爱的纹样，此刻却在黑色裙摆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脆弱。
她想起衣帽间里三十六件浅蓝色旗袍，每件领口的百合都绣着不同的开合姿态，却没有一件能让她在举手投足间，不碰到胸前那串硌人的珍珠。
宴会进行到甜点时分，顾沉舟以处理公务为由离开。
苏晚借口找洗手间，拐进了记忆中的书房。
胡桃木书柜散发着陈年墨水的气息，她曾在这里见过顾沉舟临摹林绾绾的字帖，钢笔在宣纸上划出的弧线，像极了那年在画廊看见的，他为亡妻画像时的笔触。
暗格是在移动林绾绾照片时发现的。
铜制机关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仿佛打开了某个被时光尘封的盒子。
牛皮封面的日记本躺在丝绒衬垫上，扉页贴着张泛黄的照片：林绾绾穿着黑色连衣裙站在海边，右手里的速写本被风吹得翻页，露出半只正在打哈欠的流浪猫——和苏晚画架上那幅《街角晨光》里的猫咪，有着一模一样的三花斑纹。
"沉舟总把我当易碎品，可我想和他并肩。
" 钢笔字迹在台灯下泛着幽蓝，墨迹在"并肩"二字上有明显的顿笔，像是写作者曾在这里停驻许久。
苏晚翻到下一页，看见画着简笔帆船的角落写着："他说海风湿，不让我学冲浪，却不知我偷偷报了班——就像他永远不知道，我更喜欢画流浪猫，胜过画那些名贵的波斯猫。
"书房门被推开的声响惊得她手指一颤。
顾沉舟站在光影交界处，领带松了两格，露出喉结下方的淡色疤痕——那是三年前为救跳海的孩子留下的。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日记本上，瞳孔骤然收缩，像被人触碰到了最隐秘的伤口。
"你不该看这个。
" 他的声音轻得像片即将破碎的玻璃，却在看见她手腕上的墨迹时，突然怔住——那是下午在画廊修复古画时，沾到的石青与墨汁混合的颜色，此刻正沿着她的脉搏，在皮肤下透出抹幽蓝，像极了林绾绾日记本里，那些未被诉说的心事。
苏晚想起早上在画室，她对着镜子系旗袍盘扣时，发现领口的百合刺绣少了片花瓣——那是她前天夜里不小心勾破的。
此刻看着顾沉舟眼中翻涌的情绪，忽然明白，那些被精心收藏的回忆，就像画室里那些被修复的古画，看似完美无缺，实则每道笔触下都藏着裂痕。
"顾先生。
" 她合上日记本，指尖划过封面上未干的墨迹，"林小姐的速写本里，有幅画着三花流浪猫的习作。
"看见他骤然绷紧的肩膀，她忽然想起在画廊初次相遇时，他说的那句"眼睛里该有海水的颜色"。
"那只猫的眼睛，是琥珀色的。
"书房的挂钟突然敲响八下。
顾沉舟转身时，西装后摆扫过书柜，露出暗格里未收进的半张纸——是林绾绾的冲浪班报名单，日期正是她车祸前一周。
苏晚望着他僵硬的背影，突然发现，这个总在深夜临摹亡妻字迹的男人，从来都不知道，他拼命留住的那抹蓝色，早在多年前就己染上了别的色彩。
晚宴结束时，顾沉舟的司机递来个纸袋。
苏晚打开看见件全新的黑色连衣裙，袖口绣着极小的三花猫图案，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
她摸着裙摆上的暗纹，忽然想起日记本里的那句话："沉舟总说海很危险，却不知道，我早就想和他一起，去看看浪花里的星光。
"车窗外的路灯依次亮起，苏晚望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倒影，右眼角的胎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她想起下午在画廊，那幅被她不小心弄脏的明代仕女图，修复师老张说："瑕疵才是古画的呼吸，一味追求完美，反而失了真。
"此刻掌心的连衣裙布料带着体温，她忽然明白，有些故事，从来都不该被禁锢在别人的画框里。
车在别墅门前停下时，顾沉舟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明日画室的恒温系统会调到24度，你修复古画时......" 他顿了顿，望向车窗外的白百合花丛，"不必再穿旗袍。
"苏晚望着他的侧脸，月光为他的眉骨镀上银边，却遮不住眼底的动摇。
她想起日记本里的最后一页，林绾绾画了两只并肩而立的帆船，船帆上写着："沉舟，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害怕的不是我受伤，而是我不再需要你保护。
"夜风带来百合的香气，却混着远处巷口飘来的烟火气。
苏晚摸着袖口的三花猫刺绣，忽然笑了——这或许就是命运最巧妙的安排，让她以替身的身份闯入，却在每道裂痕里，为彼此照见了被时光掩埋的真实。
而那些曾被视作瑕疵的存在，终将成为打破幻影的钥匙，让两颗困在琥珀里的灵魂，重新听见心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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