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林深处,死寂是唯一的主旋律。
唯有那几缕惨绿磷火,如同无声的舞者,在凌墨与残碑之间飘忽不定,映照着他苍白而坚毅的面容。
寂灭诀运转开来,周遭浓郁的阴煞之气仿佛受到了无形的牵引,化作丝丝缕缕冰冷的细流,争先恐后地钻入凌墨的西肢百骸。
这股力量阴寒刺骨,带着一种侵蚀生机的死寂意味,与玉清宗堂皇正大的灵气截然不同。
它们像无数细小的冰蛇,在他干涸的经脉中游走、冲撞,试图修复伤势,却也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剧痛。
凌墨紧守心神,意念沉入丹田气海。
他知道寂灭诀的凶险,稍有不慎,心神便会被这阴煞之气同化,沦为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
但他别无选择。
玉清正法需要纯净灵气,在这等绝地根本无法施展,而这旁门左道,却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的意志如同一块磐石,任由阴寒的能量冲刷,始终守着那一点灵台清明。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凌墨怀中的“幽”字令牌猛地一颤,散发出的温热感骤然增强,仿佛被什么东西激活了。
与此同时,他面前那块漆黑的残碑,表面那些模糊的古老符文竟开始微微发亮,透出一种比磷火更加深邃、更加幽冷的乌光。
“嗡——”一声低沉的嗡鸣,不似凡间之音,更像是来自地底深处、或是另一个维度的震颤,以残碑为中心,缓缓扩散开来。
西周的瘴气被这股无形的力量排开,形成了一个更加清晰的真空地带。
地面上,那些散落的无名土坟,坟头的磷火骤然凝聚,化作一个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朝着残碑的方向无声地“跪拜”。
凌墨心中一凛,强行压下运转的寂灭诀,警惕地睁开双眼。
只见那残碑之上,乌光流转,那些原本模糊的划痕与符文,竟如同活过来一般,开始缓缓蠕动、组合。
碑身中央,那个被抹去的粗糙断面上方,渐渐浮现出两个更加古老、更加威严的象形文字,笔画虬结,散发着令人灵魂悸动的气息——界·守。
“幽冥有秩,生死无界,唯界·守……” 石碑底部那行模糊的阴文,此刻也清晰了许多。
界碑?
守界人?
这块残碑,难道是某个被遗忘的、连接阴阳两界通道的界碑?
而“幽”字令牌,是开启或沟通它的钥匙?
就在凌墨惊疑不定之际,残碑散发出的乌光骤然大盛,一道近乎透明、带着无尽沧桑与死寂气息的虚影,缓缓从碑身中凝聚成形。
那是一个身着古老、样式繁复的黑色祭祀袍服的身影,面容模糊不清,仿佛笼罩在一层永恒的阴影之中。
他没有散发出任何强烈的威压,但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与这片天地、与那幽冥地府融为一体的亘古与肃穆感,仿佛他本身就是规则的一部分。
虚影的目光,或者说,是某种无形的感知,落在了凌墨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他紧握的“幽”字令牌上。
“多少岁月了……” 一个低沉、嘶哑,仿佛无数枯叶摩擦的声音响起,首接在凌墨的意识中回荡,而非通过空气传播。
“幽府令……竟再次现世于阳间……”凌墨心脏猛地一缩。
幽府令?
这令牌的名字它与幽冥地府有关?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更加警惕地注视着那道虚影,体内残余的灵力暗暗凝聚,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变故。
虽然对方没有显露敌意,但在这种诡异之地遇到的神秘存在,绝不能掉以轻心。
“汝,并非守之传人。”
虚影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了然,“汝身负道门玄功根基,却又修习禁忌之术,引动阴煞疗伤……更重要的是,汝的心,充满了不甘、愤怒,以及……对现有秩序的质疑。”
凌墨瞳孔微缩,这虚影竟能看穿他的底细和心思?
“前辈是何人?”
凌墨沉声问道,声音因伤势和警惕而略显沙哑,“此地又是何处?
这幽府令与界碑,究竟有何关联?”
虚影沉默了片刻,周围的磷火轻轻摇曳,映照着他模糊的身影,仿佛在思索,又仿佛在回忆。
“吾乃此阴阳界碑之残魂,亦曾为守之一脉的末代接引者。”
虚影缓缓说道,“此碑,乃上古时代,由幽冥之主与人间大能共同立下,用以界定阴阳,维持两界秩序,非死期至、非引渡者,不得擅越。”
“幽府令,乃是当年幽冥之主赐予守之一脉的信物,持令者,可沟通界碑,有限度地借用幽冥之力,亦有责任监察界碑稳固,防止阴阳失衡。”
“守之一脉?”
凌墨皱眉,这个名词他从未在玉清宗的任何典籍中见过。
“他们是……道门的一支?”
“道门?”
虚影的语气中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
“道门……是后来者了。
在如今尔等所谓的‘道门’神权建立之前,维持三界部分秩序的,是诸多古老的契约与传承,守之一脉便是其一。
他们不侍奉天庭,不尊奉神明,只遵从与幽冥订立的古老盟约,默默守护着阴阳的界限。”
凌檬心头剧震!
这番话,无疑颠覆了他过去对道门历史和三界秩序的认知!
难道在玉清宗所代表的天庭神权之外,还存在过,甚至现在依然存在着其他的秩序维护者?
“那……守之一脉如今何在?”
凌墨追问。
“湮灭了。”
虚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在‘新秩序’建立的过程中,守之一脉被视为异端,不容于‘天道’……或者说,不容于那些自诩代表天道的存在。
传承断绝,界碑蒙尘,盟约被遗忘……只剩下吾这缕依托界碑存在的残魂,苟延残喘。”
虚影抬起那模糊的手,指向石碑上被抹去的顶端:“那里,曾刻着守之誓言,却被后来的‘正道’强行抹去,试图彻底磨灭我们存在的痕迹。”
凌墨沉默了。
他想到了自己被逐出师门,被扣上“叛道”的帽子,想到了师尊的失踪,想到了玄照那张可能隐藏着阴谋的脸。
原来,所谓的“正邪”、“顺逆”,在不同的时代,在不同的权力体系下,定义是如此不同。
如今被奉为圭臬的玉清神权,在建立之初,也曾是“新秩序”,也曾抹杀过“旧秩序”的存在。
历史,似乎总在以不同的面貌重复着。
“汝持幽府令而来,又身负逆反之心,引动了界碑沉寂的力量。”
虚影的目光(感知)再次聚焦在凌墨身上,“汝想做什么?
是想借幽冥之力复仇?
还是……想探寻那被掩盖的真相?”
凌墨握紧了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
他看着眼前的残碑,看着这被遗忘的界碑守护者残魂,心中那股反抗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
“我求真相,也求……一个公道。”
凌墨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若天道不公,神权腐朽,我便要……重塑这秩序!”
虚影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回应。
周围的磷火跳动得更加剧烈,空气中的阴寒之气仿佛也随之凝结。
许久,虚影才缓缓开口:“重塑秩序……何其艰难。
汝可知,汝将面对的是什么?
是经营了万载岁月、根深蒂固的天庭神权,是无数被‘天道’教化、视其为真理的信徒,是……整个看似牢不可破的世界。”
“我知道。”
凌墨抬起头,眼中没有丝毫退缩,“道,不在高高在上的神坛,而在本心,在是非曲首。
若求道之路必须与世界为敌,那便战!”
虚影沉默了更长时间,仿佛在审视凌墨的决心。
最终,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微不可察的期许。
“幽府令择主,或许……亦是定数。”
虚影的身影开始变得更加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此阴阳界碑虽残,尚存一丝沟通幽冥之能。
汝若真有决心,可凭此令,尝试唤醒碑中残存的守之印记。
或许……能从中得到一些……被遗忘的东西。”
“但切记,” 虚影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幽冥之力,非同儿戏,极易反噬。
且界碑异动,必会引来窥探,无论是阳间的‘卫道士’,还是……阴间的某些存在。
汝,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虚影的身影彻底化作点点乌光,重新融入残碑之中。
石碑上的界·守二字与那些符文也随之黯淡下去,恢复了之前的死寂。
只有那块“幽”字令牌,依旧散发着微弱的温热,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周围的瘴气重新弥漫过来,土坟上的磷火也恢复了漫无目的的飘荡。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样,仿佛刚才那场跨越时空的对话从未发生。
但凌墨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他手中的令牌,不再仅仅是一件古物,而是连接着一段被埋葬历史、一个被遗忘秩序的钥匙。
他脚下的这片鬼哭林,也不再仅仅是藏身之地,而可能是一个通往更深邃、更危险领域的大门。
唤醒守之印记?
获取被遗忘的东西?
凌墨看着手中的幽府令,又看了看眼前死寂的残碑,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坦途,他都必须走下去。
为了师尊,为了自己,也为了心中那个不肯磨灭的、关于“真正”的道的追寻。
他再次盘膝坐下,这一次,他没有继续运转寂灭诀疗伤,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到那枚温热的幽府令之中,试图去感知,去沟通,去唤醒那沉睡在残碑深处、属于守之一脉的古老印记。
鬼哭林的风,似乎更加呜咽了,仿佛在低语着古老的秘密,也仿佛在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席卷三界的风暴。
而风暴的中心,正是这个盘坐在残碑前、被整个道门抛弃的孤独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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