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外的盐场浸在暮色里,像一块被烧红的铁板。
三百口盐灶沿运河排开,赤膊的盐工佝偻着脊背,将卤水舀进铁锅。
沸腾的盐水溅到他们皴裂的脚背上,烫出暗红的疤,却无人敢吭声——监工的鞭子就悬在盐堆旁,鞭梢浸了盐水,抽在身上能揭下一层皮。
裴玄霜立在盐仓二层的暗阁内,指尖捏着一枚青玉骰子。
骰子六面刻的不是点数,而是蝇头大小的苏州码子——”三、七、九、十五、廿一、卅“,每一组数字都对应江淮盐商的一桩死罪。
她将骰子举到眼前,透过阁楼漏下的夕阳,看见码子缝隙里凝结的盐晶。
这些盐晶是三天前掺进贡盐的“青鹧鸪”,遇水即溶,沾舌封喉。
仓外忽有木屐踩过盐粒的细响。
“十七娘倒是孝顺,特意备宴替老夫接风。”
叔父裴仲的笑声黏腻如盐卤,手中佛珠转得飞快。
他今日披着紫绸襕袍,腰间蹀躞带嵌满玛瑙,身后跟着七名盐商,皆是江淮各州的话事人。
最后压阵的是一队佩刀私兵,刀刃裹着防锈的羊皮——盐仓最忌铁器,这是裴家百年立下的规矩。
裴玄霜垂眸望去,见裴仲靴底沾着新鲜的血迹。
三日前,她安插在叔父船队的眼线被剁成碎块,装在盐袋里扔回盐场。
那少年才十西岁,被盐水泡涨的尸体上,还穿着她赐的葛布短衫。
“侄女听闻叔父在长安得了户部青睐,自然要贺一贺。”
她将骰子收入袖中,素白襦裙拂过吱呀作响的木梯。
发间银盐簪随着步伐轻晃,簪头雕成盐花模样,内里却藏着见血封喉的毒囊。
八张黑檀食案在盐仓中央摆开,银盘盛着炙豚、鱼鲙,酒壶里却是清水——盐枭的宴席,向来只用盐水佐餐。
裴仲的目光掠过她腰间铜钥,喉结动了动。
那串钥匙共有三十八枚,最末一枚形如鱼肠,能开裴家祖坟的机关密室。
“十七娘近日改了盐仓的规矩?”
裴仲端起酒盏,清水映出他眼底的阴鸷,“连老夫的亲随都不得查验存货了?”
盐仓穹顶垂下数十条麻绳,绳上挂满风干的咸鱼。
咸鱼空洞的眼眶正对着宴席,像一群沉默的见证者。
裴玄霜执起盐勺,慢条斯理地往豚肉上撒盐。
盐粒簌簌落下,在烛火中泛着诡异的青蓝色。
“江淮三十六盐场,向来是裴家说了算。”
她抬眼轻笑,盐勺在银盘边缘敲出清脆的响,“怎么,叔父在长安喝了几天官茶,便忘了盐铁不入官门的祖训?”
最后一粒盐坠入肉脂时,最年长的盐商突然抽搐着栽倒。
银筷从他指间滑落,刺进青砖缝里,筷尾刻着的“裴”字沾了黑血。
“酒……酒里有毒!”
有人嘶吼着去拔刀,却呕出一口碎肉。
私兵的刀刃尚未出鞘,便接二连三捂着喉咙跪倒。
他们的指甲抓挠地面,在盐粒上划出凌乱的血痕,宛如一幅用朱砂绘制的符咒。
裴玄霜仍端坐着,指尖拈起一片染毒的盐粒。
这是崖州矿洞特产的“青鹧鸪”,混在贡盐里送进长安,又被裴仲当作扳倒她的罪证带回扬州。
三天前,她故意让漕工在叔父的货船底凿了个洞——盐水渗入麻袋时,毒盐早己化入每一粒晶体的骨髓。
“您总说盐场脏。”
她俯身凑近面色紫胀的裴仲,银盐簪尖抵住他喉头,“却不知最脏的,是急着舔官靴的舌头。”
仓外忽有马蹄声如雷逼近,混着漕工惊慌的呼喊:“走水了!
佛骨船烧起来了!”
裴玄霜疾步推窗,咸涩的夜风灌入盐仓,卷着燃烧的盐粒扑在脸上。
运河上火光冲天,十余艘高悬明黄幡旗的盐船正熊熊燃烧。
船头供奉的“佛骨”实为裹着金箔的柳木,遇火即蜷,露出藏在其中的密信——那是裴仲与户部侍郎往来的账目,记录着如何将裴家盐场转为官营的阴谋。
火舌舔舐桅杆时,一截焦黑的绳索突然崩断。
燃烧的船帆如垂死的鹤,挣扎着坠入水面,惊起一群夜鹭。
这些白影掠过盐仓屋檐时,裴玄霜恍惚看见母亲的脸。
七岁那年的雪夜,族老指认母亲用丹砂毒杀父亲。
他们将她锁进丹房,火把扔进窗棂时,母亲疯狂摇动铁栏,腕上银镯撞出凄厉的声响。
“霜儿,盐比丹砂有用!”
她将铜钥塞进女儿掌心,嘶声喊,“盐能蚀穿金銮殿!”
盐仓内的哀嚎渐弱,裴仲的佛珠散落一地。
裴玄霜弯腰拾起最末一颗,见檀木珠上刻着《金刚经》的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她轻笑一声,扬手将佛珠扔进火盆。
沉香木劈啪炸响,爆出的火星溅到袖口,烫穿一个焦黑的洞。
仓门忽然被撞开,一个满脸烟灰的漕工跌进来:“九娘子!
运盐的刘老大要反,带着两百盐工往这边……”话音未落,银光闪过。
漕工的喉咙插着半截银簪,毒盐从簪头空芯渗入血脉,让他最后的惊愕永远凝固在脸上。
裴玄霜拔回发簪,就着尸体的衣襟擦净血迹。
盐仓角落的阴影里,赌坊暗探无声颔首,袖中骰子刻着“十七”与“七”的暗码——那是她和李昭谏的命数。
子时的梆子敲响时,运河上漂满焦黑的盐块。
裴玄霜踩着盐工的脊背登上马车,车辕上挂的灯笼写着“天元”二字,那是成都赌坊的徽记。
车厢暗格里躺着一枚铜齿轮,边缘刻着小小的“钧”字。
这是从烧毁的盐船残骸中捞出的,齿轮齿缝里还嵌着半片波斯银币。
她将齿轮举到鼻尖轻嗅,闻到铁锈与海风纠缠的气息——像极了那个械谏皇子身上的味道。
“去崖州。”
她忽然开口。
车夫抖了下缰绳:“那边是流放之地……”“流放之地才有真正的活路。”
银簪挑起车帘,月光漏进来,照见她唇角凝固的盐粒,“告诉墨卿先生,他要的钢,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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