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熙三年的春天,长安城外。
诗人张福如写罢了他这一生最后的那首诗,衣冠胜雪,负剑出游。
他人生不得意,友人赵庆春为他吹箫送别,箫声孤绝,响遏行云,绕梁三日——张福如用剑鞘合节拍着剑刃,待到赵庆春一曲奏完。
手掌向下平放在琴弦上,赵庆春叹息道:“你要走了,不知此生是否还能再见你一面。”
张福如大笑道:“赵兄好琴!
从今别过,张某也是那去国的侠客了,我任他们谗讥讽骂,去他妈的……长安。”
话停下来,寒光一转,长剑收入鞘中,被张福如抱进怀里。
他抱着他的剑,赵庆春看着他,像看着二十年前那个满口狂言要翻天覆地登月摘星的荒唐少年郎。
张福如在那注视里喉头一滚,笑了一声。
“……长安城,我看了它三十年,早就看腻了,看厌了,你知道的。”
“你是不会腻的人。”
赵庆春轻声答。
张福如一身白袍,他抱着剑,摇了摇头,说道:“我怎么不会呢?”
他抬起头,像在注视这位好友。
但赵庆春知道他正看着更远的地方,山连着水,水连着山,比远还要更远的地方。
春风一过,拨弄城外桥边的杨柳。
柳线青青,勾住人的离思,将他那颗心绑了又绑,蓦然扯紧扯死。
“我怎么不会呢?”
风停了,人的心也定了。
“赵兄,你——西十岁了,而我今年西十八岁,从我十八岁随继父入长安后,我的半辈子都在这里,它是我的另一半魂魄,”他眨了眨眼睛。
“我这一生写过很多东西,宫城、市井、花草、神仙;也写过很多人,乞儿、歌姬、朝臣、圣人。
他们在我笔锋之下没有贵贱,天地日月不过只随我心而动,所以我比你自由,不过只一座长安城,可留不下我……赵兄,你不是花鸟使吗?
你懂得的必然比我要多。”
“宫中崔美人在元春宴上刚刚被圣人封了婕妤,怕是过不了多久,便要由尚宫局向圣上奏请回府省亲,不得留宿,不得超过三日,有专人负责监督礼仪并记录省亲过程,婕妤与崔家之间,不再是手足骨肉,而是君臣。”
赵庆春苦笑道,“一个婕妤的行止都不由自己掌控,百岁有涯,天地日月还能当真只随你心而动吗?”
“百官的命数不由自己掌控,张福如的去留却可以悬在自己的笔锋。”
张福如与他对视了几秒,呼出一口气,笑道:“我怎么不会呢。”
赵庆春躬身向他作揖:“那愚弟便就此拜别贤兄,愿张兄此去一路顺风。”
张福如转过身。
船停在岸边,他上了船,放下帘子,没有再看长安城一眼。
赵庆春见那小船愈来愈远,像是一滴墨,晕散在了千里江山之间,他首了身,又盯了须臾,转身上了来时的马车。
几个月后,张福如死在云游西海的路上,是船毁人亡,尸骨无存。
赵庆春读他的诗,别长安客:辞君莫问黄金台,且放云舟下楚淮。
我有青锋堪照夜,何须白璧换尘埃。
寒天月落千山雪,酒肆歌倾万壑白。
——大笑出门风满袖,江湖从此不归来。
他折起那张纸,长叹一声,就着烛火烧了,丢在地上。
那一小团纸颤颤着蜷起短命的薄身来,像截寸香一会就烧光烧烂了,于赵庆春那双眼睛里,微微溅起一点酸味来。
“长安……”长安花绣徐徐展,柳影明媚,三月春红簇蕊的时节正浓。
崔家二娘抓着丫头急要看进士放榜,小姑娘被扯着袖子哎哟哎哟,劝:“小姐——小姐小姐小姐、小姐!
皇上特允婕妤娘娘归宁,是崔府上下天大的喜事,您别出去了。”
“翻云,我是见自家姐姐,要温什么功课,学什么规矩演什么戏?”
那崔二娘明媚得像牡丹质地,光艳照人,着莺黄方领短衫石榴裙,宝相花锦帔帛软软搭在手臂上,眉心钿,唇绛朱,闻言长眉一挑眼波流转,伶牙俐齿地回道,“阿娘教我读书,读的是胡太后射箭比武,宋若华姊妹著《女论语》,要效的是班昭修史,李冶算历。
翻云扯着崔寿华的袖子,尖叫道:“小姐!”
崔寿华松手,甩帔帛赌气似的一屁股坐到妆凳上,偏头道:“我才名盛于京城,从不逊儿郎,行的端站的正。
你小姐我有大德!
不过是姐姐归宁要考我,这群人却反而把我关在这里,你倒是说说,是你家小姐容貌不好,功课学问不好还是规矩不好?
既然样样都好,凭什么不让我出去?”
翻云左看右看,轻声快速道:“陈家今天也要来人呀。”
“他爱来就来,凭什么不让我出去?”
“现在都盼着将婚期定下来。
那陈1郎君是今年的探花使呢,杏园探花宴,披红骑白马,玉树临风第一才,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都说‘进士科五十少’,陈郎君可是弱冠登科,凤毛麟角,榜下没给人捉去,可落到咱们家来了。
今年元春进宫的时候皇后娘娘还夸过您的,可不是天作之合?
夫人说了……”“我看了他少说也有十年,凭什么不让我出去?”
崔寿华恨恨道,“他爱穿白衣,我看见这么素净的颜色,就晦气。”
“小姐!”
翻云还要开口。
屋门忽然动了一下,随即吱呀一声开了。
崔寿华站起身来提着裙子往外走,正好一个丫鬟撞进来,险些撞到她怀里。
翻云气的跺脚:“弄月!
你又什么事,这么急,催命吗?”
那名唤弄月的丫头后退一步,道:“小姐……小姐,夫人喊您收拾收拾去前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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