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阳光有棱有角，像被切成菱形的冰糖块，斜斜插入夏初的护目镜。
她蹲在莫高窟第138窟壁画前，指尖悬在宋代供养人画像的裙裾上方三毫米处，仿佛触碰到千年时光的薄冰面。
"夏初，递一下乙醇棉签。
"组长的声音从脚手架上传来，惊飞了檐角一只赭石色的甲虫。
那甲虫振翅时，翅脉在光束里投出蛛网般的阴影，正好落在供养人袖口的缠枝纹上，像某种跨越时空的暗号。
夏初从工具包里摸出棉签，忽然触到一片坚硬的异物。
抽出时发现是半片彩虹糖纸，边缘沾着星星点点的陶土碎屑——不用猜就知道是唐果的杰作。
今早出门前，雕塑系的姑娘往她帆布包塞了个"敦煌特供急救包"，说是装满了"对抗焦虑的秘密武器"。
"又在摸鱼？
"冷不丁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夏初手一抖，棉签上的乙醇在壁画边缘洇开一小片水痕。
她慌忙转身，正对上江逾白微蹙的眉峰，对方手里的激光测距仪红光一闪，在她护目镜上投出个刺眼的红点。
"文物修复需要的是微米级精度，"江逾白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他的眼神，"不是彩虹糖纸这种儿童玩具。
"夏初的耳尖腾地烧起来。
她知道眼前这个建筑系天才生是壁画数字化项目的负责人，上周还在学术论坛上发表《基于三维建模的壁画病害预测》，此刻正用看待误差的眼神打量她沾着颜料的工装裤。
"乙醇挥发度在敦煌干燥环境下会提高17%，"忽然有温润的声线从左侧切入，"建议用0.3%的阿拉伯树胶溶液预处理。
"夏初转头，看见林深正蹲在隔壁窟修复北魏壁画，白大褂袖口挽起，露出腕间缠着的鎏金药杵——那是他十三岁随祖父修复故宫瓷器时得的成年礼。
江逾白的激光测距仪转向林深的工作台，在药杵上扫出一串数字："文物修复不是化学实验，林同学。
""可化学是解读文物的密码本。
"林深微笑着首起身子，药杵在指间转了个优雅的弧度，敲了敲身侧的颜料罐。
瓷罐里的石青粉末应声扬起，在光束中流转出孔雀石特有的丝绢光泽，"比如这种唐代石青，研磨度必须达到200目以上，否则会在千年后形成龟裂纹——就像..."他忽然看向夏初，"某些人的偏见。
"夏初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护目镜里嗡嗡作响。
她注意到林深左眼角有颗浅褐色的痣，在阳光里像粒不小心撒在宣纸上的赭石颜料。
而江逾白的指节正抵着下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激光测距仪的开关，那动作像极了他在课堂上推导公式时的习惯。
这时，洞窟外忽然传来陶罐轻叩的脆响。
唐果晃着一头染成薄荷绿的短发闯进来，帆布围裙上沾满未干的陶土，手里举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偶——分明是刚才被江逾白批评的场景，小人偶的马尾辫翘成愤怒的弧度，对面的西装男被捏出夸张的尖鼻子。
"给你的！
"唐果将人偶塞进夏初口袋，又变魔术般摸出一颗彩虹糖，"吃颗暴脾气转化剂，免得被数据怪咖气出皱纹。
""雕塑系的同学似乎对我们有误解。
"江逾白挑眉，激光测距仪红光突然扫过唐果的围裙，"不过你的陶土湿度控制在18%左右，倒是很适合做低温慢烧。
"唐果愣了愣，随即露出狡黠的笑："哟，数据怪咖还懂陶艺？
"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块揉皱的糖纸，"那你猜猜，这张橘子味糖纸在我口袋里待了多少小时？
"江逾白的目光在糖纸上停留半秒："纤维舒展度显示约47小时，但糖渍氧化程度...""错啦！
"唐果晃着糖纸跑向洞口，阳光在她发梢碎成金箔，"这是今早刚拆的，专门用来包给夏夏的惊喜！
"夏初望着好友蹦跳的背影，忽然想起上周在唐果工作室看见的场景：满墙都是用糖纸拼贴的星图，每张糖纸背面都标着日期和简短的情绪批注——"2025.4.15，林深帮我捡回被风吹走的陶土"旁边贴着张柠檬黄的糖纸，边缘被小心地剪成锯齿状。
"别理她，"林深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递来一片沾着雪松香气的湿巾，"唐果的陶土世界里，每个情绪都有专属形状。
"他的声音低下来，带着某种温柔的笃定，"就像敦煌壁画，每道裂痕都藏着故事。
"夏初擦去指尖的乙醇，忽然注意到林深工作台角落摆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不同颜色的粉末，瓶身用极小的字标注着"石绿-北宋""朱砂-明嘉靖"。
当她凑近时，发现瓶底还沉着片细小的鎏金碎屑，在光线里像只折翼的蝴蝶。
"这是...""文物的眼泪。
"林深替她补上，药杵轻轻敲击瓶身，发出风铃般清越的声响，"每次修复时，我都会收集剥落的颜料，它们比任何文献都更懂时光的味道。
"他忽然侧头，联觉症让他看见夏初发间的彩虹糖纸折射出橙红色光晕，鼻腔里随之漫过苦橙花的香气——那是他专属的"3号数字气味"，而夏初今天穿的藏蓝色工装服，在他视觉里正对应着雪松的冷冽前调。
洞窟外传来驼铃声，悠长而苍凉。
夏初摸出唐果给的彩虹糖，玻璃纸在指间发出清脆的响。
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未洗去的石青颜料，说"壁画修复最关键的是可逆性，就像人生..."那时她不懂，此刻望着供养人唇边若有似无的微笑，忽然觉得千年时光与此刻的阳光，都在这小小的洞窟里形成了奇妙的共振。
"夏初，该做颜料分析了。
"江逾白不知何时支起了便携式光谱仪，数据线像黑色的藤蔓爬过青砖地面，"如果没问题，我需要你修复区域的精确坐标。
""坐标？
"夏初抬头，看见江逾白眼中倒映着壁画上的飞天，飘带与数据流在他瞳孔里交织成奇异的图案，"可有些东西，是数据捕捉不到的。
""比如？
"江逾白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壁画上，恰好覆盖了供养人手中的莲花。
夏初剥开彩虹糖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她看见唐果刚才塞的小人偶从口袋滑出，摔在江逾白脚边。
那个被捏得皱巴巴的"数据怪咖"人偶，胸前不知何时多了颗用糖纸剪成的小心心，边缘还沾着新鲜的陶土。
"比如..."她弯腰捡起人偶，指尖蹭到江逾白工装裤上的颜料渍——那是昨天她调错胶矾水时溅上的石黄，"比如误差本身，也许才是最真实的温度。
"林深的药杵恰好在此刻敲响，清脆的声响惊起梁间尘埃，在光束里舞成金色的旋涡。
江逾白的键盘敲下最后一个字符，光谱仪屏幕上跳出一串数字，末尾的小数点后三位像极了夏初刚才吃糖时弯起的唇角弧度。
洞窟外的蝉鸣忽然密集起来，像时光的针脚，将千年壁画与三个年轻的身影缝进同一幅夏日图景。
夏初望着供养人袖口的缠枝纹，忽然觉得那些繁复的花纹不再是静止的图案，而是无数个平行时空里，正在发生的、关于相遇与守护的故事。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江逾白刚刚生成的三维模型里，夏初修复的那道裂痕正以0.01毫米的精度被标记，旁边附注着一行小字：建议保留自然侵蚀痕迹，因与供养人袖纹形成独特美学关联。
而林深的实验本上，今天的日期旁画着颗橙红色的星，旁边写着：C7H14O2（苦橙花香气）+雪松=夏初的颜色。
糖纸在夏初掌心沙沙作响，她忽然想起唐果说过的话："爱情像雕塑，该留的留该砍的砍。
"可此刻，在这被阳光切割的洞窟里，她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正在悄悄生长——不是雕塑的减法，也不是数据的加法，而是像敦煌壁画那样，在岁月层积中慢慢显影的，属于青春的复杂光谱。
蝉鸣声中，三个身影的影子在壁画前交叠。
千年之前的匠人不会知道，他们笔下的供养人，终将在某个寻常的夏日午后，遇见三个带着彩虹糖纸、鎏金药杵和激光测距仪的年轻人，共同续写关于时光、误差与守护的，新的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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