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岭西镇，破石村二月的风卷着尘土，刮在冻裂的田埂上，像刀子一样剐着人的皮肉。
沈兵拎着两只破旧铁桶，踩着泥泞的土路，一步一步往家走。
水桶里晃着碎冰碴子，冷得刺骨。
每走一步，鞋底的泥巴就沉重一分。
沈兵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手指冻得通红，脚趾在破鞋里缩成一团。
脸被风吹得生疼，耳朵像失去了知觉。
田野尽头，村子的轮廓灰蒙蒙地浮着，像一块发霉的黑布。
他才十七岁，辍学己经一年了。
一年前，沈兵考上了县高。
录取通知书寄到村支书家那天，整个破石村沸腾了。
人们说，沈家出了个读书种，要翻身了。
可是学费凑不齐，沈万礼把东借西借的钱拿去赌了。
说是想翻一把，回来给沈兵买新书包、新衣裳。
结果，输得干干净净，连家里唯一值钱的老母猪都搭了进去。
沈兵没有哭，也没有闹。
收拾了破书包，跟着母亲王翠花去镇上打零工，搬砖，扛麻袋，养活自己。
他知道，他的路断了。
在这个地方，想活下去，只能咬牙。
⸻推开家门，一股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
屋里昏暗破败，灶台边堆着几个缺口的碗碟，炕头塌陷，一床破棉被蜷缩着。
沈万礼醉倒在炕上，嘴角挂着哈喇子，呼噜声震得破窗纸颤动。
王翠花蹲在灶膛旁烧火，冻裂的手指裹着油腻的布条。
沈兵默默放下水桶，从墙角摸出一块冻硬的馒头，咬了两口，冷得硌牙。
母亲抬头，掏出五角钱，小心翼翼地塞进他手里。
“中午饿了，买碗面吃。”
声音低得像蚊子叫，眼里带着心疼和愧疚。
沈兵接过钱，揣进破棉袄内兜里，点了点头，转身推门而出。
屋外寒风呼啸，门板吱嘎作响。
他低着头，推着飞鸽车，踩着泥泞的路，向镇上赶去。
⸻镇上的集市早己热闹开了。
泥地上全是化了的雪水，混着腐烂的菜叶和牲口的骚臭味。
吆喝声、叫卖声、牲畜的叫声交织在一起，混成一片嘈杂的噪音。
沈兵把飞鸽车靠在墙边，拢了拢冻得通红的手，西处张望着找活干。
“搬麻袋，一趟两毛钱，干不干？”
一个穿军绿色棉袄的胖老板叼着烟，朝他挥手。
沈兵点头应下，跟着走到货堆旁。
洋葱、土豆、白菜，麻袋又湿又烂，沉得压得人喘不过气。
沈兵弯着腰，一趟又一趟地搬。
手掌被粗麻绳磨破，肩膀勒出一道道血痕。
汗水在脊背上凝成了冰壳，每弯一次腰，骨头就咯吱作响。
一上午，沈兵搬了十五趟，攒了三块钱。
他攥着皱巴巴的钱票子，推着破车，一瘸一拐地往集市东口的小巷走去，准备找个小面摊暖暖身子。
⸻刚拐进巷子，前面冷不丁蹿出几个人。
为首的是赵二狗，穿着件破皮夹克，叼着烟，靠在墙边笑嘻嘻地看着他。
“哟，这不是沈家的瘪三吗？”
赵二狗嘴角挂着冷笑，抬脚一踢，把沈兵的飞鸽车踢翻在泥水里。
沈兵脸色一白，下意识护住裤兜里的钱。
赵二狗慢悠悠地开口：“你爹欠了刘老板两百块，加上利息，三百。
今天就拿你的工钱先抵点利息吧。”
沈兵死死盯着他，嗓子干得发哑。
“没钱。”
赵二狗咧嘴一笑：“没钱？
那就别怪哥几个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一拳狠狠砸在沈兵肚子上。
沈兵痛得弯下腰，还没来得及反应，赵二狗己经伸手揪住他的破棉袄，另一只手探进兜里，把那三块钱拽了出来。
赵二狗晃了晃钱票子，笑得像条疯狗。
“三块，连给狗买骨头都不够。”
他啐了口唾沫，朝身后挥了挥手。
两个光头混混扑上来，拳打脚踢。
沈兵抱着头蜷缩在地上，血顺着鼻孔流进嘴里，咸得发苦。
耳边是嘲笑声、脚步声，还有远处人群冷漠的窃窃私语。
没人拉他，也没人替他说一句话。
赵二狗踹够了，吐了口痰，带着人哼哼哈哈地走了。
⸻沈兵趴在泥水里，脸贴着冻土，浑身上下又湿又冷。
他挣扎着爬起来，膝盖破了，手掌破了，破棉袄黏着一身泥浆。
推着飞鸽车，他一瘸一拐地朝东市口的小面摊走去。
⸻小摊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瘦子，穿着油亮的旧棉袄，正在锅里煮面。
见沈兵满身是伤，怔了怔。
沈兵摸了摸兜，兜里空空，只剩早上母亲塞给他的五角钱。
他咬着牙，把钱放到摊子上，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一碗面。”
老板接过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坐着吧，不要钱。”
沈兵愣了愣，嗫嚅着想说什么，被老板摆摆手打断。
不一会儿，一碗热腾腾的清汤面端了上来。
汤里漂着几根葱花，几片白菜叶，面条稀稀拉拉，但热气扑在脸上，熏得他眼睛发酸。
沈兵低头吃面，一口一口，慢慢扒拉。
汤咸涩，鼻血顺着嘴角流进碗里，他硬是咬着牙咽了下去。
吃完，他站起身，朝老板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推着破车，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小巷。
⸻天己经黑了，风刮得更猛。
田埂冻得又滑又硬，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沈兵推着自行车，步子又慢又沉。
裤腿破了，鞋子灌满了泥水，膝盖火辣辣地疼。
破棉袄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像随时要被撕裂。
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往破石村走。
胃里空空的，肩膀上的血迹冻成了黑色的痂。
每走一步，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疼。
脑海里回荡着赵二狗的嘲笑、父亲的怒吼、母亲无力的叹气。
他想哭，但眼睛早己干涩得流不出泪水。
远处，破石村黑压压一片，像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场。
自家那间歪斜的土坯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个快要塌的破罐子。
沈兵攥紧冻僵的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心里一遍遍地默念：忍着。
熬着。
我要活下去。
哪怕是踩着烂泥，哪怕是趴着，我也要活下去。
他推着破车，低着头，背影孤零零地消失在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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