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沟的鸡叫第三遍时,村口老槐树上己经吊了个人。
马寡妇起早去河滩捡鸭蛋,隔着雾霭就瞧见树杈上荡着团红云。
待走近了才看清是双缀珍珠的绣花鞋,鞋尖还沾着露水,顺着大红织锦缎往上看,新嫁娘打扮的姑娘舌头紫胀,凤冠霞帔在晨风里簌簌作响。
"来人啊!
秀芬丫头吊死啦!
"尖叫声撕开1983年的秋雾,我蹲在芦苇丛里磨剪刀,听着纷沓的脚步声往村口涌。
锈红的铁片刮过磨刀石,滋啦声里混着女人们压低的絮语。
"作孽哟,这都第三个了...""你们看她衣裳下摆的莲花纹,跟当年疯婆子那件一模一样..."剪刀突然崩了个口,我盯着刃上倒映的细长眉眼。
十七年过去,这双眼睛还是像极了被拖进卡车那天的娘——只不过她眼里烧着恨,我的瞳孔早成了两口枯井。
"枯虲!
枯虲!
"油纸窗被拍得哗啦响,我往炭盆里扔了把艾草,看青烟吞没了绣架上未完工的嫁衣。
门开时马春霞裹着貂皮大衣闯进来,丹凤眼被寒气激得发红:"给我做最时兴的款式,下月初八我要风风光光嫁到县城。
"她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乱响,我认得这物件。
去年腊月村支书马德福从省城回来,就是用这镯子换了十斤香油,当时卡车尾气喷在我脸上,和记忆中娘被拖走时的柴油味混作一团。
"料子要杭州真丝,盘扣缀东珠。
"她指甲掐进我铺开的红缎,"建军哥可是国营饭店采购员,你得把前面三十七户的嫁衣都比下去。
"火盆里爆出个火星子,我低头裁布,剪刀擦着她指尖划过。
姑娘们都说柳树沟的枯虲姑娘有双巧手,却不知我六岁就学会用绣花针刺穿老鼠咽喉——就像那夜我攥着娘留下的桃木梳,看着人贩子脖颈跳动的青筋。
马春霞走时在门槛撒了把喜糖,玻璃纸在雪地里红得刺眼。
我蹲下身捡糖块,突然听见墙根传来细碎响动。
三个梳麻花辫的丫头正扒着窗沿偷看,最瘦的那个我认得,是村西头李铁匠家的二闺女。
"再偷看,当心水鬼拖你们下河。
"我朝她们晃了晃剪刀。
丫头们尖叫着跑开,雪地上歪歪扭扭的脚印伸向芦苇荡。
我摸着窗棂上结的冰花,想起她们这个年纪时,我也曾这样偷看马德福带人绑走临村姑娘。
卡车碾过冰面的声响,和今夜雪粒子打在油纸窗上的动静竟有几分相似。
子时三刻,我掀开灶台后的青砖。
地窖寒气扑面而来,三十七个陶瓮在月光里泛着幽光,每个瓮身都贴着手写的生辰八字。
最靠外的瓮口系着红绳,里头盛着前日从秀芬尸体上剪下的头发。
嫁衣金线在月光下泛起涟漪,我咬破指尖往丝线里揉血。
这是娘被拖走前教我的最后件事——人血养出的金线能通阴阳,绣并蒂莲时要逆着针脚走,这样穿嫁衣的人才会被咒成连体鬼。
卯时鸡叫头遍,祠堂方向突然炸开哭嚎。
我往绣绷上蒙了层白布,顺着结冰的田埂往声源处摸。
马春霞她娘瘫在祠堂台阶上,怀里抱着件染血的嫁衣,金线绣的并蒂莲在血泊里开得妖冶。
"诈尸了...秀芬的棺材空了!
"人群嗡地炸开,我缩在祠堂飞檐的阴影里,看马德福举着煤油灯照向供桌。
褪色的黄布底下,三十七个牌位齐齐转向大门,最末位的空白牌位溅着新鲜血渍。
"快看河滩!
"不知谁喊了嗓子,众人呼啦啦往河边涌。
我逆着人流摸进祠堂后殿,供桌上线香将尽,香灰拼出个歪扭的"卅八"。
牌位后的暗门吱呀作响,穿堂风送来河水的腥气,混着某种熟悉的铁锈味。
芦苇荡深处传来尖叫时,我正盯着暗室墙上那排红绳。
三十七根绳结浸着晨露,最新那根末端系着半截银镯——正是马春霞昨日戴的那只。
河滩上,马春霞的尸体面朝下趴在浅滩,嫁衣下摆缠满水草。
女人们捂着眼不敢看,男人们用竹竿翻过尸体,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干呕声。
新娘整张脸皮不翼而飞,露出血淋淋的肌理,被鱼啃食过的嘴唇却诡异地上扬。
更骇人的是那双手——指缝塞满湿润的河泥,指甲里蜷着几根花白头发,看发质分明是五十岁往上的妇人。
我蹲在人群最后捡鹅卵石,忽然瞥见建军往芦苇丛闪去。
这个总是梳油头的青年此刻面色惨白,颈后胎记在晨光里泛着青紫——和十七年前按住我娘那个男人后颈的胎记,一模一样。
"让开!
公安来了!
"吉普车轰鸣声惊飞群鸦,我趁乱退到老槐树后。
树皮上新增的抓痕里嵌着丝线,扯出来是半截染血的杭绸。
树根处有处新鲜刨痕,扒开积雪,土里埋着把缠头发的桃木梳。
梳齿间卡着片带痣的人皮,正是秀芬左脸颊那块美人痣。
晌午时分,我坐在裁缝铺门槛上熏嫁衣。
马德福带人闯进来时,烟枪还冒着青雾。
"公安说春霞指甲里的头发..."他目光扫过屋内成堆的红缎,"是你娘的吧?
"绣花针戳进指腹,血珠滴在绷紧的缎面上。
我抬头看他中山装第三颗纽扣,那位置本该别着枚先进工作者徽章,现在别着片枯黄的槐树叶。
"当年分粮票时,您多拿了我家二十斤。
"我把烟枪灰磕在他锃亮的皮鞋上,"我娘被拖走那天,您中山装缺了颗扣子。
"他脸色突然变得比纸钱还白。
里屋传来瓷器碎裂声,三十八个陶瓮开始同时震颤。
院外警笛声由远及近,我摸向缝纫机下的桃木匣,第三十八道血痕正在匣盖浮现。
马春霞下葬那日,我往坟头撒了把混着铁锈的糯米。
纸钱烧到最旺时,建军的身影出现在芦苇荡尽头,他手里拎着的麻袋正在渗血,袋口露出一绺花白头发。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