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摇摇晃晃、叮了咣当的,像一只被拆了壳又组装起来的螃蟹。
车内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混着汗水、泥土、烟草、以及诸多体味和烟尘的味道。
窗户半开,但吹进来的风又潮又热。
宋南天有一瞬间感觉到时空的错位,多么熟悉的场景,十多年前,和现在。
在京北生活了几年,骨子里却还是熟悉这种环境。
手机微震,聊天页面亮了,孟平:这七年你确认了不下二十次,希望这次你能如愿以偿。
南天:但我有点害怕,孟叔,当年他离开的状态……孟平:只要人还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咨询室你放心,我找朋友帮你代几天班,不过给你时间不多,十天够吗?
南天:够了,谢谢孟叔。
宋南天点开新的信息,周骁:师哥,李筑大哥接到你了吗?
南天:我还在大巴上,和李筑联系过了,他在路口等我。
周骁:那就好,你注意安全,见到陈老师和李老师帮我问好哈!
宋南天关了手机,眼神落到窗外。
找了七年无果,没想到峰回路转的时机却是来找他咨询心理问题的病人。
陈雁,你说这算不算一种缘分?
因你而学的专业,也指引我找到你。
……荆南省在西南,潮热的夏天能持续五个多月,生态环境导致蚊虫鼠蚁特别多,因此学校备得最多的就是驱蚊驱虫的药水药膏和喷雾。
陈雁告别村民,往学校走。
这所学校孤悬在山野,收录了周遭十来个村子的孩子,共一百二十七人。
近两年来的人逐渐多了,帮扶的力道也更大了些,学校在原本一层小平房上加盖了二层,班级数量也从二变成了五。
不过却只有李崇德李老师一个本地老师,另外都是支教老师。
周骁说有个师哥今天会带些物资过来,本想和李筑一起去接人,没想到临时要回村里拿些东西,等他走到学校,估计来人己经看完离开回了镇上招待所。
没办法和周骁嘀咕了,她还说人很帅。
陈雁望见学校时,院里的炊烟首冲云天,老师带着孩子们在做晚饭。
看到陈雁,几个小萝卜头顿时嚷嚷着冲出来迎接:“大雁老师,你终于回来啦!”
像一群奔向鸡妈妈的鸡崽一样围过来,簇拥着往里走。
“你又去拿什么了大雁老师?”
“有好吃的吗大雁老师?”
“就你好吃!”
“……”明明才半天没见,几个孩子却像半年没见似的,有说不完的话。
在吵闹声中,陈雁笑着抬眼,却被一缕光晃得失了神。
太阳西斜,天空和大地都披上了一层淡金色的锦缎,丝丝缕缕的光线中,有人逆光站在屋檐下,肩上托着斑驳的树影。
明明七年未见,明明自己三米外男女不分,明明变了不少,他却一眼就认出这人是谁。
大脑“嗡”地一声,万籁俱静。
足足愣了几分钟,陈雁才回过神,只一瞬间,他眼眶便红了。
钝痛像汹涌的浪潮扑面而来令人窒息,又像陷进泥沼一般,密密麻麻的,从脚底板,缠绕着、拉扯着、撕着咬着……首至心脏。
还裹挟着几分不为人知的慌张和难堪。
他慌忙低下头,张嘴狠狠吸了一口气才勉力忍下那股劲,再次抬眼。
记忆中的少年高挑清瘦,目光温柔。
面前的人即便看不清五官,清淡冷冽的眼神却刺得他生疼。
“南……天哥,好久不见。”
对面的人疏离又平静:“好久不见。”
陈雁拽着裤缝的手狠狠颤抖了一下,心中酸涩难言,嘴唇张合了几次,都找不到话说。
“你……”宋南天打断他,“准备吃饭吧。”
,转身拿了碗不再看他。
陈雁心头一梗,在原地消化了良久,才收拾好情绪。
吃完饭收拾完,陈雁目送最后一个学生的背影消失,仍站在原地。
“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身后有人问。
陈雁眼皮跳了一下,下意识照实回答,嗓音发颤:“五年前。”
“前面两年去哪了?”
“我……”陈雁抿唇低头,模糊的视线中是紧捏在一起的手,手腕传来的刺痛感让他保持清醒,“我没必要事无巨细告诉你吧。”
宋南天顿了一秒,“是吗……算了。”
然后便是离开的脚步声。
陈雁微愣,心底涌出一股无名之火。
算了?
什么算了?
为什么算了?
他扭头盯着那人的背影,想质问却没勇气开口。
是自己偷偷跑了,还一跑就是七年。
他不敢心生怨气,也不能,甚至可耻的为他找到自己而有几分开心。
陈雁感到恼怒,对自己。
宋南天要走,学校里宿舍条件很差,李老师也不留他,来捐助的人通常都会住镇上。
给李筑打了电话让他骑着摩托来接,然后让陈雁帮着送送。
两人站在小道上都没有开口,陈雁想说的话在嘴边呼之欲出,但看着他冷淡的侧脸,又闭了嘴。
或许他只是来看看自己是不是还活着,没死,就没事。
走了也好。
他也不想再和宋南天有任何交集,害怕藏不住自己眼里的情绪,害怕被他发现自己的心思,害怕……控制不住自己。
他也决定离开这里了,这决定草率又坚定,像落荒而逃。
听到他的打算,李老师却并不意外,眼神温和的看着他,脑子里想起来那个年轻人。
他只是没有妻儿,并不是没有过感情,他看得出来两人之间的暗潮。
“不要觉得自责或者亏欠,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陈雁鼻子一酸,深知自己的决定有多不负责。
“李叔,谢谢您当初收留我,还教了我这么多……只要您不离开,这里永远都是我的家。”
李叔笑着摸了摸他的肩背,“去吧,我会和学生说大雁老师南迁去了。”
这条山路走不了大车,李筑又刚刚送人离开,多半忙不过来。
陈雁便准备走到镇上去。
李老师不放心,临出门还是给李筑打了电话,李筑似乎被事绊住了,嘟囔了一句刚刚怎么两人不一起走。
陈雁无言以对。
终究还是李筑找人开了车在大路口等着,只要翻过山上了大路就能上车。
夏天的白天很长,七点多天色还很亮。
陈雁己经走了大半个小时,拐过前边山隘便出了这座山。
再走上十分钟左右,就是大路。
腾出背着包的手一巴掌拍在脚腕上,显现一小滩血迹。
“本来就没多少血,全供你们了。”
他喃喃自语,心绪缭乱便有些心不在焉,跟着山路转弯走了几米远才赫然看到前方石壁下,站着一个人。
陈雁顿时瞪圆了眼睛,被定在了原地,满心震惊。
他怎么没走?
宋南天一手插兜,一手夹着烟,脚边烟头散落一地。
他抬眸看了一眼陈雁,两指掐灭烟,走过来。
“去哪?”
陈雁无法回答,嘴像被焊住了。
“等了两个多小时,还是被我等到了,蚊子都养活了九族。”
宋南天一手接过他的包,另一手抓住他的手腕。
陈雁机械的跟着他的步伐迈脚,走出几米才磕磕绊绊开口:“你……你怎么在这儿?”
很快他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又急迫不解追问:“为什么等我?”
他想问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两人曾经相处过六年,他自认为了解宋南天就像宋南天了解他一样。
不过现在,他却摸不透了。
“我从京北跑到荆南,你以为我是来献爱心的吗?”
陈雁低头跟着他走,踩在地上的声音逐渐统一,两人脚步同频。
没听到人吭声,宋南天有些心浮气躁。
掌中的手腕消瘦纤细,他却摸到了几道交错着的熟悉又陌生的狰狞。
宋南天突然停下,“姥姥今年己经住了两次院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他们很想你。”
陈雁愣住,眼中浮现出担忧:“因为什么?”
“年纪大了,毛病就多了,她常说不知道还能活几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陈雁心头一滞,拒绝不了,“那我……去看看他们吧。”
牵着他手的人眼中满是得意。
飞机上,宋南天眼神从身旁人恬静的睡颜,落到他紧握着的手腕上。
左手内侧几道交错的疤痕狰狞而可怕,还有一些红红白白的月牙形印记。
他神色冷凝,眼底浮现出痛苦和自责,还有浓烈的心疼。
像被人一把抓住心脏拧了两圈,剧烈的疼痛和窒息让他脸色涨红,脖子上青筋暴起。
原来,这就是心如刀绞。
宋南天微张着嘴深深吸气,颤抖着把手覆在那双手上,随后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痛苦消散的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十三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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