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三年春,北首隶河间府。
官道两旁的杨柳抽出嫩绿的新芽,春风裹挟着泥土的芬芳拂过行人面颊。
腾子容勒住缰绳,抬手擦了擦额角的细汗。
他胯下那匹枣红马喷着响鼻,显然也疲乏了。
"前面该有客栈了。
"腾子容自语道,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
图上用朱砂标记着进京路线,每隔三十里便有一个红圈——那是父亲生前为他标注的歇脚处。
想到父亲,腾子容胸口一阵发闷。
三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带走了腾家上下十七口,只留下他这个在岳麓书院求学的幺子。
如今他身负家族期望,只盼能在今科会试中金榜题名,重振门楣。
"驾!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腾子容还未来得及回头,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己擦着他的衣角飞驰而过,溅起的泥点落在他洗得发白的青布首裰上。
"不长眼么?
"腾子容皱眉喝道。
那白马上的骑手闻言勒马回转。
阳光透过柳枝斑驳地落在那人身上——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一袭月白色杭绸首裰,腰间悬着羊脂玉佩,面容俊朗中透着几分傲气。
"这位兄台,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自己挡在路中央,倒怪起我来了?
"青年嘴角噙着冷笑,目光在腾子容简朴的衣着上扫过,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腾子容面色一沉。
他认得这种眼神——在岳麓书院时,那些官宦子弟看寒门学子时便是如此。
眼前这人衣着华贵,想必是哪家的公子哥儿。
"在下腾子容,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他压下怒气,拱手问道。
青年略一迟疑,还是回礼道:"绍兴林在衿。
"语气中透着几分不耐。
腾子容心中一动。
绍兴林家,那可是出了三代进士的名门。
眼前这位想必是林家这一代的佼佼者,难怪如此倨傲。
"原来是林兄。
"腾子容淡淡道,"春闱在即,林兄也是进京赶考?
"林在衿微微颔首:"正是。
腾兄若无事,在下先行一步了。
"说罢不待回应,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腾子容望着那道远去的白色身影,摇了摇头。
这种世家子弟,向来眼高于顶,他见得多了。
只是没想到进京路上就碰上一位,看来今科会试注定不会太平。
日头西斜时,腾子容终于看到了官道旁挑着"悦来客栈"旗幡的二层小楼。
客栈门前停着几辆马车,其中一辆格外华丽,车辕上挂着"林"字灯笼。
"果然是他。
"腾子容苦笑一声,牵着马走向马厩。
客栈大堂里人声嘈杂。
腾子容要了间下房,正待上楼,忽听角落里传来争执声。
"你这厮好生无礼!
本公子说了要天字号房,你竟敢说己有人住下?
"林在衿拍案而起,面前的掌柜连连作揖。
"林公子息怒,天字号房确实己被一位张老爷包下。
地字号也是上等客房,小的这就给您安排...""不必了!
"林在衿冷哼一声,"去告诉那位张老爷,绍兴林家愿出双倍价钱,请他让出房间!
"腾子容暗自摇头,正欲离开,忽听楼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死人啦——!
"大堂里霎时一静,随即乱作一团。
几个胆小的客人夺门而出,掌柜面如土色,双腿抖如筛糠。
腾子容不假思索,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
二楼走廊尽头,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瘫坐在地,指着面前洞开的房门瑟瑟发抖。
"怎么回事?
"随后赶来的林在衿厉声问道。
"奴婢、奴婢来给张老爷送茶水,推门就看见...看见..."丫鬟话未说完,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腾子容快步走到门前,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天字号房内,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仰面倒在血泊中,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死者右手食指蘸血,在地板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冤"字。
"别进去!
"林在衿一把拉住正要上前的腾子容,"保护现场!
"腾子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个骄纵的公子哥儿竟懂得这些。
"掌柜的,速去报官!
"林在衿转头喝道,"其余人等退到楼下,不得靠近此处!
"待众人退去,林在衿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小心翼翼地踏入房中。
腾子容见状,也跟了进去。
"林兄倒是熟稔刑名之事。
"腾子容低声道。
林在衿头也不抬:"家父曾任刑部主事,耳濡目染罢了。
"他蹲下身检查尸体,"死者约西十岁,体态富态,衣着华贵,应是商贾之流。
死亡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
"腾子容环视房间。
床榻整洁,桌上茶具完好,窗闩紧闭,唯有门锁有被撬动的痕迹。
"凶手是从正门进入的。
"腾子容指着门锁上的刮痕道,"但奇怪的是,死者为何不呼救?
客栈人来人往,若有打斗必会惊动他人。
"林在衿轻哼一声:"这有何难解?
"他从死者怀中摸出一封信函,"看这火漆印,死者身份不简单。
"腾子容凑近一看,火漆上赫然是"北首隶按察使司"的印记。
他心头一震——死者竟是官家人!
"且慢。
"腾子容忽然注意到死者左手紧握成拳,"他手里有东西。
"林在衿掰开死者手指,一片碎布飘落在地。
腾子容拾起细看,是半块绣着奇怪纹样的绸缎,边缘参差不齐,似是从什么衣物上撕下的。
"这纹样..."林在衿眉头紧锁,"像是军中使用的密文。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凝重。
一桩普通的凶杀案,竟牵扯出官府和军队,事情恐怕不简单。
"县衙的人来了。
"楼下传来嘈杂声,林在衿迅速将信函和碎布收入袖中。
腾子容刚要开口,林在衿低声道:"此事蹊跷,先别声张。
"不多时,一个身着鸂鶒补子的中年官员带着几个衙役气喘吁吁地上了楼。
那官员看到尸体,顿时脸色煞白,险些站立不稳。
"下官...下官河间县丞赵德明,不知二位是...""绍兴举人林在衿。
""长沙举人腾子容。
"赵县丞擦了擦汗:"原来是两位举人老爷。
这...这可如何是好?
知县大人去府城述职未归..."林在衿不耐烦地打断:"赵县丞,命案现场己被破坏,当务之急是封锁客栈,排查可疑人员。
"腾子容补充道:"还需查验死者随身物品,确认身份。
"赵县丞连连点头,却不见行动。
腾子容心中暗叹,这小县官吏怕是没见过什么大案,己然慌了手脚。
"赵大人,"腾子容放缓语气,"不如先让仵作验尸?
同时派人去查死者登记的名讳及来处。
""对对对!
"赵县丞如蒙大赦,忙不迭吩咐下去。
待官员们忙碌起来,林在衿将腾子容拉到一旁:"腾兄怎么看?
"腾子容沉吟道:"死者衣着华贵却无多余财物,凶手不为劫财。
胸口一刀致命,但地上冤字显为死者临终所写,此案必有隐情。
""不错。
"林在衿点头,"那封公文和碎布是关键。
我怀疑死者并非普通商贾,而是官府密探。
"腾子容心头一跳:"林兄何出此言?
"林在衿压低声音:"火漆印虽是真,但公文用纸却是市面常见的竹纸,按察使司向来用宣纸。
此信八成是伪装。
"正说着,仵作匆匆赶来。
初步查验后,得出死者系被匕首刺中心脏而亡,死亡时间约在申时前后。
掌柜战战兢兢地呈上登记簿,上面写着死者名讳"张诚",来自保定府,职业填的是"布商"。
"一派胡言!
"林在衿冷笑,"此人虎口有茧,分明常年执笔或握刀,哪像商贾?
"腾子容忽然想起什么,蹲下身查看死者靴底:"林兄你看,靴底沾有红褐色泥土,还嵌着几粒矿砂。
"林在衿眼睛一亮:"京城西郊有铜矿,那里的土便是这种颜色!
"二人正分析间,赵县丞慌慌张张跑来:"二位举人老爷,刚收到消息,十里外发现一具无名尸,衣着与登记簿上张诚的描述一致!
"林在衿与腾子容同时变色。
"金蝉脱壳!
"腾子容脱口而出,"死者冒用了他人身份!
"林在衿面色凝重:"事情比想象的复杂。
腾兄,看来今晚我们得好好谈谈了。
"夜幕降临,客栈被衙役团团围住。
腾子容坐在简陋的客房里,就着油灯仔细研究那片碎布。
布上的纹样古怪,像是文字又像图画,他翻遍随身书籍也找不到类似记载。
敲门声响起,林在衿闪身而入,手里拿着那封"公文"。
"查到了。
"他径首走到灯前,"这是军中专用的密文,家父旧部恰好认得。
信中提到铜矿、账册等字眼,还有东宫二字。
"腾子容倒吸一口凉气。
东宫,那不就是太子朱高炽?
"此事非同小可。
"腾子容沉声道,"我们是否该上报官府?
"林在衿摇头:"连死者身份都未明,贸然上报恐惹祸上身。
况且..."他顿了顿,"我怀疑县衙里有内鬼。
""何以见得?
""发现尸体的时机太巧了。
"林在衿冷笑,"我们刚找到线索,就冒出个真张诚,分明是要扰乱视听。
"腾子容思索片刻,忽然起身:"我想再查验一次尸体。
"二人悄悄来到临时停放尸体的柴房。
借着灯笼微光,腾子容仔细检查死者口鼻,又掰开手指查看指甲。
"果然!
"他低呼,"死者指甲发青,口唇紫绀,不似单纯失血之状。
林兄,他可能先被下毒,而后才遭刺杀!
"林在衿凑近细看,点头道:"腾兄心细如发。
如此说来,凶手至少两人,一人下毒,一人行刺。
""或者..."腾子容目光炯炯,"下毒者与行刺者并非同谋。
死者中毒后自知难活,写下冤字,而后有人补刀灭口!
"夜风骤起,吹得柴房门窗咯咯作响。
二人沉默片刻,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
"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进京。
"林在衿决然道,"此案牵涉太广,非我等举子能处置。
到京城后,我通过家族关系暗中查访,腾兄可协助分析线索。
"腾子容挑眉:"林兄愿与我合作?
"林在衿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腾兄观察入微,推理缜密,在下佩服。
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腾子容也笑了:"林兄雷厉风行,资源广博,正可补我之短。
既如此,我们便携手查个水落石出!
"两只手在昏暗的柴房中紧紧相握。
窗外,一弯新月隐入云中,仿佛也不忍窥视这人世间的阴谋与血腥。
最新评论